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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

  单说宝玉进至房中,见紫鹃站在傍边,黛玉盛妆端坐。忙上前作了一揖,道:“妹妹”刚说了两个字,已咽住了。黛玉立起回礼。见宝玉光景,忙笑道:“请坐!”宝玉坐下,正要开言。黛玉道:“我们数年之别,不啻千年一时,也无从叙起。现有二句要紧的话……”宝玉一见黛玉,满腔悲喜,.正是茫无头绪,所以叫了一声“妹妹”几乎要放声一哭。又想:“今日似乎不可。”故勉泪咽下,那神色已十分惨淡。

  但见黛玉笑容可掬,也绝无羞涩之态。又见丰神艳逸,比从前更加了几分,不觉心中欣喜。又听黛玉说有要紧的话,连忙敛容道:“妹妹!请说。”黛玉道:“你晓得救我的是何人?”宝玉道:“我正不知道,听说是个女仙,想来就是警幻仙姑。”黛玉道:“正是仙姑留了一个侍女与我,我已与他约为姊妹。我意欲留他尘世多些时,又怕唐突了他。踌躇了两年,才敢与他说及。那知他与你早有因缘,也是为你谪降的。因仙姑体恤他,不令他转入轮回,致遭堕落。今日同我来的,你须要先见他一见。”宝玉道:“这时候怕不恭呢。黛玉道:“这,时候本好,明日见他便觉简亵了。”便叫;”紫鹃!你不见了二爷。”紫鹃道:“姑娘说要紧话,我怎敢打岔哩。说着,与宝玉行礼;宝玉连忙拉住,说道:“姊姊!,那眼泪又要下来,紫鹃连忙岔道:“二爷!你丰采比从前大不相同了,身子是大好了。”宝玉道:“多谢姊姊,好了。”黛玉道:“紫鹃!你把这蜡挪到门口去,把红毡铺上,快去拉了青棠来。”紫鹃一回儿携着青棠的手来至中间。

  宝玉见[他]云裳月袂,飘飘然若欲[乘]风而去,色不艳而丽,态不浓而腴,一种秀逸之气,不可名状。惟有黛玉足与相敌,宝钗便觉不如。回顾紫鹃,竟觉粗蠢。心想:“这面貌好像见过。的。”不觉呆了。黛玉忙携了青棠,叫紫鹃扶了宝玉,双双拜下。拜毕,起来对立。紫鹃又叫宝玉作揖,宝玉作了一揖。青棠回礼,回身向黛玉叩头,黛玉连忙拉住。黛玉替宝玉道喜,紫鹃又与宝玉道喜,宝玉此时大有迷离之意。黛玉携了青棠,紫鹃招呼宝玉,向后边屋里来。黛玉悄悄向青棠道:“烦妹妹替我陪他一夜。”青棠道:“这个不能;小姐!这是世法,不可乱来的。”向宝玉道:“二爷!快请奶奶回房罢。”黛玉道:,“好妹妹!今儿我实在有些乏了,明儿还要起早,让我歇歇。”青棠道:“这百岁良辰,世间最重的,如何使得呢。小姐!你向来听我的话的,快请回房。小姐乏了,二爷自然能体贴。”

  黛玉见他执意不肯,只得同宝玉回,房。向宝玉道:“怎么一言.不发!到像害羞似的。”宝玉道:“我这回子恍惚,竟不知怎么样才好。”黛玉笑道:“真个我乏了;我们歇着罢,有话再谈罢。”紫鹃与黛玉卸装,宝玉亦宽去礼服,紫鹃退出。宝玉又与黛玉宽了外衣,只剩小衫,进入帏中,同人纱衾。黛玉将通灵宝玉摘下来,亲与宝玉带上。

  只看帐中忽然明朗如月光一般,略带些红色。宝玉道:“这玉更比前亮了,竟把灯光多盖过了。”忽低头,见黛玉短衫衩里闪闪有光,说道:“妹妹带了什么?”忙将衣解开,见光在抹胸里。又把抹胸解下,只见当心一颗珠,如鸡头大小,闪出光来,微带绿色。原来黛玉心前天生有一颗红珠,非痣非疣,色如琥珀,佛家所谓智珠,与宝玉的通灵宝玉皆从夙世而来。一刚一柔,一动一静,所谓珠玉因缘者也。平时除父母之外,惟紫鹃侍浴得见,亦绝不敢语人,故而无知者。人但知”宝玉有玉,而不知黛玉有珠,故造作金锁为以金配玉之说,以动元妃、贾母、王夫人众人之听,结下幻缘,将珠玉因缘弄得生离死别,所谓情中生劫,劫中生魔也。此珠得宝玉光华一照,其光华更加焕发。

  此时帐中毫发毕见,迎着光看黛玉,容颜更美丽。宝玉喜心洋洋,因说道:“怪不道仙姑总称绛珠,我正不解为什么要叫妹妹做绛珠,原来妹妹有此奇宝。”黛玉道:“仙姑几时叫我绛珠?”宝玉将山中听得石壁里的话,说了一遍。黛玉恍有所会,便道:“我们夙世因缘是明白的了,不知仙姑如此裁成我们,如何报答?”又道:“我这向前并不觉奇处,自从你把玉送来,青棠把他硬挂在我身上,晚间帐中便觉有光。我以为是你玉的原故,把玉除下来,细,看,才晓得我的珠也放起光来。”宝玉道:“珠、玉也离久了,忽然相合,两气相感,光华自然顿发了。只怕将来这光还要大哩。”黛玉道:“为什么?”宝玉道:“我们神情已合,形体还未合呢。”黛玉一笑,道:“天不早了,睡了罢,实在乏了。”遂一同躺下。宝玉道:“妹妹!这香我也久违了。”黛玉不答。宝玉见黛玉倦了,不敢再与他说话,遂也合目睡了。天明起来,宝玉又将宝珠细细赏玩了一回。俟黛玉梳洗毕,同至王夫人那里请安。  。是时湘云、宝琴、李纹、李绮、岫烟、香菱及尤氏婆媳、佩凤、偕鸾、文花、嫣红、李纨、平儿、宝钗、探春、惜春、喜鸾、巧姐及琥珀、彩明、”玉钏、彩屏、彩云、小办:秋纹、麝月、莺儿、五儿、碧痕等,也等不及三朝见礼,都到潇湘馆,拥着黛玉说笑。黛玉一一酬应,闹了一天。湘云道:“我们要做诗贺林姊姊,上回没有做成,这回定要做的了。今儿晚上大家做起来,明儿见礼时做个贽仪,好不好?”大家都说道:“好。”

  次日黛玉到荣禧堂,先参天地,然后出来,同了贾环夫妇乘舆,鼓乐到了宗庙,行庙见礼。回至荣禧堂,又到贾母像前行礼,然后向贾赦、邢夫人、贾政、王夫人行礼。又有本家长辈,下至贾珍、尤氏、贾琏、平儿等,皆双双行礼。李纨、探春、惜春、喜鸾、贾环及本家妯娌贾琛,平拜行礼。然后周姨娘及明、魏两姨娘行了礼,贾蓉、贾兰、”巧姐及贾蔷、贾芸、贾芹、贾”菖、贾藻、贾苹、贾花、贾芷、贾菱等一一拜了。请出宝钗,宝玉面西,宝钗面东,黛玉立宝钗之下,—三人交拜。众家人、媳妇、丫鬟分班叩见。

  ,王夫人与贾政商定;大家称呼宝钗,叫宝二奶奶,称呼黛玉叫玉二奶奶,众人答应了。以后还是叫新二奶奶的时候多。,贾环夫.妇亦照样行礼。众人看这张家姑娘,模样也还端正,惟与宝、黛相形,不啻东西施之别。这张家姑娘名叫倩娥,大家都称环三奶奶。足足闹了大半天才毕。于是内外开筵,唱戏欢饮。

  席散后,内里重摆合欢宴,一在荣禧堂,一在潇湘馆。宝玉居中,宝钗居左,黛玉居右。宝钗再三不肯,说道:“这宴是为新人而设,我岂有僭客之礼!”湘云、探春等在傍带笑带玩的推宝钗坐了。姊妹们说笑了一回,湘云道:“你们的诗,这回子好出场了。”说着,大家将诗笺取出,送与黛玉。黛玉一一接了,道谢道:“容过天和了送去。”到二更多天;才散了。回到房中,黛玉觉得乏了,即便安寝。次日起来,到王夫人处请安毕,到宝钗房中说了一回,又到李纨、平儿、探春各处。回到园中,去看惜春,谈了许久。又将各人礼物,自邢、王二夫人起一一料理了,遣紫鹃送了去。晚间,宝玉进来道:“今儿我们早些歇罢。”

  次日到王夫人处请安,王夫人道:“你那里.的神仙来了没有?”黛玉道:“那天跟了过来的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们要见见他,老爷、大老爷都要见他的。你回来把他带来。”黛玉答应了,叫紫鹃去同来,又将与他约为姊妹的话说了。,王夫人道:“他是仙人,—原该如此。怎好当他下人呢!”黛玉道,:“他是依旧守着规矩的。”一回子贾赦、贾政、贾珍、贾琏、贾蓉、贾环、贾兰等都进来,要想见见神仙,紫鹃同青棠飘然而至。

  众人看时,并不十分美艳,而另有一种灵秀之气,令人不敢逼视。黛玉一一指点,青棠皆行婢子之礼;贾赦等连忙站起来,说道:“快扶着!这是当不起。”都还了揖,贾珍以下都还了礼,然后见王夫人。王夫人一把拉着手说道:“神仙姊姊!你断不可行丰乙”青棠连忙跪下,黛玉帮着拉了起来。王夫人又让他坐,青棠不肯。王夫人道:“你如何这么客气!我们就不敢见你了。”黛玉见王夫人站了半天,必不肯坐,便推他到下边杌上,道:“妹妹遵命坐了罢。”青棠谢了,然后坐下。  

  王夫人问了他一回仙姑的事,青棠一一答应。贾赦道:“这位仙女在家,倒要大家斟酌个称呼才好。”贾政道:“不如把他的芳名摘一字加以仙字,又似别号一般,上下皆可通称。不然那些世俗姑娘、小姐的称呼,不是敬他,倒是唐突他了。”贾赦道:“二老爷说的极是,就叫传知他们,以后大家叫“棠仙”就是了。”黛玉告诉他:“老爷送你的号叫“棠仙”。”青棠又出来谢了。大家都出去,纷纷传说不一。黛玉又同他至众姊妹处,一一见了。湘云一见,便与他们谈起来。末后到了惜春那里,两人一见如故,谈得忘形。

  黛玉遂先回潇湘馆来。忽然想起众姊妹送的诗尚未酬谢,取出细细的看了一遍。各人都下了各人的款,押了图书,共十人十首。湘云诗曰:

  不是仙人化鹤回,等闲飞去又飞来。  

  情天炼石开香界,洛水凌波恋逸才。  

  碧月当心同皎洁,名花人手转低徊。

  乘鸾莫再轻游戏,稳住秦家引凤台。

岫烟诗曰:  

  云拥华堂丽日闲,和鸣好鸟语关关。

  方欣壁自秦庭返,又见珠从合浦还。  

  毅雾皖迷帘底月,烟螺浓染镜牛山。

  剥汤食性仙人识,一笑兰陔彩袖班。

宝琴诗曰:  

  灵踪艳事古来稀,喜见名花对紫薇。

  巫峡飞云神女降,玉笙明月子乔归。

  香盟共证三生石,仙骨应披一品衣。

  此日茜窗窗外竹,斑斑泪点尚依稀。

李纹:

  云扶露拥上瑶台,美满缘从夙世来。

  辈识性名双壁合,喜看连理一枝开。

  鸾回争睹金华丽,鹊驾犹烦玉管催。

  我愧诗成如下里,拈花聊佐合欢杯。

李绮:

  名园重到更欣然,住日刚开合卺筵。

  徐淑诗篇推作者,刘纲伉俪本飞仙。

  春生玉树风初倚,香人幽兰梦正圆。

  想见鸣禽流水外,瑶琴一曲共调弦。

香菱:  

  天风吹动翠云翘,广乐琳琅下九霄。

  千载何人见神女,几生修到嫁文箫。

  有情仙佛联佳偶,隔世悲欢并此宵。

  说与大罗诸伴侣,尘寰艳福镇难消。

李纨:

  联袂芳园记十年,旧欢重续更缠绵。

  辈知舞月姬娥去,难忘吹箫弄玉缘。

  报绕云饼环佩动,香飞湘馆绮罗鲜。

  从兹不羡琼楼梦,信有人间兜率天。

宝钗:

  天合良缘夙世成,仙心历历证香盟。  

  九重明诏褒贞义,十美新诗写艳情。

  秋丽星桥银浦静,春酣宝帐月珠明。  

  蒹葭倚玉吾何幸,-愿谱同声奏风笙。  

探春:

  万劫难销意自深,黄尘碧落几沉吟。

  直将三舍挥戈力,来慰口口抱柱心。

  一寸精诚天可补,百年美满世难寻。

  笙歌缥缈兰房烟,可似仙山法曲音。

惜春:

  灵河岸畔认前身,消得花宫万种春。  

  情到尽时方是肃,心从快后不生因。

  三三径在名园继,六六禽飞锦水新。

  笑我沾泥不飞絮,无端也傍玉楼人。  

  黛玉看毕,宝玉走来,又同看了一回、宝玉道:“这诗无美不备,有趣极了。”黛玉道:“枕霞语杂诙谐,可恶!香菱的竟有艳羡之意,可为情不自禁了。宝姊姊的毕竟冠冕得体。三妹妹的沉着警[策],与人不同。”宝玉道:“.三妹妹的这首,竟说得出妹妹的心。”黛玉向他一笑,道:“四妹妹的含着机关,也不大可解。这末语大是奇怪,琼兄弟的事竟有可望呢!”宝玉也道:“竟有些意。”

  说着,黛玉拈毫,也做了两首,答谢众人,取诗笺写出。宝  玉道:“须得一人一张才好。”黛玉道:“我懒得写。”宝玉道:“回来我替妹妹写完。”续那诗道:

  倩女离魂黯欲消,飘飘仙佩忽招邀。  

  骖弯路绝三千里,骑鹤人归念四桥。

  身外衣钗青冢在,梦中姊妹碧云遥。

  凭谁与说浮生话,-回首烟云过眼销。  

  

  无端隔世复寻盟,双桨频烦远道迎。

  谁遣微忱通帝座,敢劳丹诏下瑶京。  

  几曾避面同邢尹,别样矜怜念舅甥。  

  陛我佳章惭藻饰,旧欢新感不胜情。  

  宝玉道:“妹妹这诗,亦缠绵亦感慨,又落落大方,比宝姊姊的更好了。我也来诌一首。”遂提笔想了一想,写道:

  信誓原知小节非,三年清泪在征衣。  

  拔曾面壁空诸相,毕竟愁心絮落晖。

  碧海仙娥原不死,潇湘妃子本同归。

  疏顽合享庸中福,老向温柔锦绣围。

  黛玉道:“妙而自然,诗也大长了,这是螂环福地的功夫哩。”宝玉将黛玉的诗一一代为写出,遣婢分送。各人看了,都说:“林潇湘的诗大长了;竟是名家气象。怡红公子诗也好,竟有些仙气的。”

  是晚,黛玉向宝玉道:“今儿你该到后边歇去。”宝玉道;“我同妹妹正要细谈,怎么妹妹叫我到后边去!”黛玉道:“我们的话,十年也说不尽,要慢慢的谈,不争此一时。青棠为你淹留尘世,且又是仙姑亲近侍从之人。我们都受仙姑厚恩,我本不愿僭他,无奈他执意不肯,今儿你岂可再不去!你须要格外敬爱他方好。”宝玉道:“我原因仙姑面上,十分敬他,不敢轻动别念。”黛玉道:“敬而不爱,不是反疏远了!人家为你下凡,这慕恋深情,亦复不浅,你如何不生感动呢!”宝玉道:“他不是世间凡躯,我见他,心上有些凛凛的。”黛玉道:“你又忽然迂拘起来了。他那柔情婉态,比紫鹃、袭人,只怕强几倍哩。你快去叫紫鹃、翠篑来陪我。”宝玉犹自依依,”黛玉起身推他道:“快去罢!”又向耳边低低说道:“以”后不要瞒我就是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怎肯瞒你,不要说是他,便别人我担不肯瞒你。既这么说,我失陪妹妹一夜。”

  宝玉来至后边,紫鹃过来,同翠篑伺候黛玉安寝。,宝玉见青棠一人向窗前坐着,便道:“姊姊!今儿拜了一天的客。”青棠见宝玉进来,徐徐站起,道:“二爷还没有安歇?”宝玉道:“妹妹叫我来同姊姊谈谈。”青棠道“小姐也太性急了。二爷同小姐才聚首,怎么就这么急急推让呢!”宝玉道:“姊姊是仙人,我不敢说谎,仙姑的大恩,姊姊的深情,我都感激不尽。因为我同妹妹死生离合;一时离不开,所以不能就到姊姊这里。又恐凡愚浊货,有辱姊姊仙灵。今儿是妹妹逼着我来的。”青棠道:“二爷的心,我有什么不知道的!况且良缘乍合,自然要多叙些时。”宝玉道:“妹妹的意思,姊姊亦不可不领他的。”青棠道:“今儿自然我也不便固执了。”

  宝玉见他语言柔婉,真在紫鹃、袭人之上;意态风神,虽晴雯亦微有不及,心中的矜拣便去了几分。便道:“我蒙仙姑大恩;仙姑的位分功烈,我还不得知道;姊姊的仙踪,我更茫然,请姊姊细细指示。”青棠道:“仙姑总领欲界诸天,位在元女之下。居太虚幻境,上不在天,下不在人间“所属二十四司,每司正副各一人,掌案二人,皆列仙之上等者为之。宫内侍女二百四十人,亦分等次派司职事。一等十二人,贴身伺候。我即一等中之第三,名。我的来头,说起来令人惭悔。”宝玉道:“请慢慢的指示。”

  青棠道:“我本是盘古时忉利天宫一株夜合花,仗着一点灵气,修证人果。忉利天王将我炼度,充作宫中侍婢。,因本性朝开夜合,性中含着一缕情根,时时感动,尘念渐生。天王知道,将我发入本虚幻境,令谪尘寰,转入轮回,备受风月之苦。转辗沉沦,方生悔恨。又蒙警幻仙姑收回幻境,派作侍女,积有勤劳,遂擢至一等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谪降时,不知是那朝那代?降生为何人?”青棠道:“轮回转辗,本性几迷,如梦如寐,也不能尽记。近时的事还略记得,大抵自风尘女子上至后妃,各种的苦趣,多经历过了。”宝玉道:“可略记单一二否?青棠道:“记得做过汉宫贵轮,名叫合德”触阶而死。又做过藩王之妃,恣情纵欲,不得其死。一时也说不尽。又曾转过男身,姬妾数十人,年未三十夭亡;又曾转为贫家女,后遇一贵公子,买为侍女,遭悍妻凌虐,愧恨而死。这才立心悔过,永不愿再生人间,仙姑方把我收回幻境的。”宝玉一面听,一面点头叹息。  —

  青棠道:“自从归到幻境,时候也不少了?总由夙性未能清净,故静极而动,又复生尘。”宝玉道:“正是妹妹说姊姊与我有缘,我性根昏浊,竟不解缘从何起?”青棠道:“这话说来益发可愧了!这是我一念之痴,你怎能知道呢:你可记得仙姑邀你饮酒听歌的事?”宝玉道:“这是我小时梦中所见,牢牢记着。”青棠道:“那时我站在仙姑身傍,你可曾见我?”宝玉凝思半日,忽笑道:“怪不得我见了姊姊,极觉面善,又想不起来。这回姊姊说了,我才记得。”姊姊不是手中拿着拂尘,。替我斟酒的么?”

  青棠道:“正是。歌毕之后,你朦胧欲睡,仙姑引你到密室与可卿相见,授你秘密。我在傍忽然想道:“我自入轮回,极尽人间风月,然总未见如此人才。仙姑与他饮宴,又待他如此,想必是大有根器的神仙。怎得与他一叙方好。”尘心一动,不可止遏。仙姑出来后,我频偷空窥视。见可卿百方引诱,意态欲飞,你反十分腼腆,不觉心生爱慕。仙姑已经知道,立刻唤去,责罚一番,便要发人薄命司,仍转轮回。我再四苦求,愿力加忏悔,仙姑乃罚我赴赤霞,宫守护绛珠仙草。我潜心涤虑,划削情根,无如微芒一念终难以消磨。那日见仙姑来看仙草,说起你们生死缠绵的情事,我又不禁触起前情,连忙收敛,已怦怦欲动。仙姑将我熟视多时,叹道:“你立心洗濯用功,不可为不勤。然这一点根苗终未捎释;念你往日之劳,姑施格外之恩,免你轮回,令汝遂其所欲罢。我此时往救绛珠,你可跟我前去,随绛珠住世。保护扶持。因满之后,同归幻境。你须小心在意。”所以仙姑救了绛珠,即留我在扬州的。”又道:“我与你并无一言相交,一事相接,然这千点痴情,真是海枯石烂不能磨灭。其中缠绵往复的苦处,我也不能。告诉你。虽不能比绛珠,大约与蘅芜君亦差不多。你如何能知道·呢!”说着,将绡衣拭泪。

  宝玉一面听,一面出神,听道此际,已心神惝恍。又见青棠。”拭泪,不觉感恻难禁一手拉着青棠道:“我不过是块顽石,乃蒙姊姊如此用情,我竟一些也不知道,我真是下愚了!姊姊!叫我如何报答姊姊这番美意!”说着,泪如雨下。青棠亦拉着手道:“你如何能知道呢!我与你……”说着咽住,又相携呜咽了一回,方道:“如今承仙姑格外之恩,能与你相聚,我已心下快然。你又何必伤心呢!”宝玉也收泪道:“我只恨姊姊深情,无可报答。姊姊!我们且尽人间之乐,再细细的谈罢。”青棠道:“既承小姐雅意,不可负此良宵。我伺候二爷宽衣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,这称呼不可如此。姊姊既承见爱,还求叫我兄弟才是。”青棠道:“我既居尘世,便当依着世法。我现为婢妾,如何不行婢子之礼呢!”宝玉道:“这断不敢当。”青棠道:“以始生而论,虽在你之前;以证道而论,却在你之后。小姐要与我约为姊妹,我也不敢,何况二爷!”宝玉道:“你与妹妹如何称呼?”青棠道:“我只是叫小姐,”后来小姐再三说了,方叫姊姊,人前仍是叫小姐的。此后还须叫奶奶哩。”宝玉道:“既这么着,我也,同妹妹一样便了。”青棠道:“小姐称呼哥哥,我反称呼兄弟,如何使得呢!”宝玉道:“我与妹妹原是世俗的称呼,姊姊是仙人,并非凡体,难道好叫你妹妹不成!”青棠道:“晴雯、袭人、紫鹃、麝月、秋纹叫你什么,·我也便了。”

  宝玉听了,不觉面红耳热,不敢再说。便道:“姊姊这衣服,真所谓雾毂云绡,天衣无缝了。”青棠道:“这衣服是仙姑赏的,入水不濡,入火不燃,虽魔鬼妖邪所不能犯,无论人间兵燹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这衣服总不换的?”青棠道:“夏不知暑,冬不知寒。尘垢不生,永无弊败。何须更换!,”宝玉道:“我想姊姊这衣似应什袭珍藏,平日还宜用世间罗绮为是。”青棠道:“你不知道,我穿着此衣,那些尘浊之气便不能侵;我离了此衣,觉得烟火之气熏人,十分难受。从前小姐曾做了几件衣服,令我更换。我勉强换了一日,觉得重压肌鼻,甚不舒服。与小姐说明原故,还了小姐的。”宝玉道:“不怕污秽触犯了么?”青棠笑道:“不怕的。”宝玉道:“我替姊姊宽衣。”青棠道:“二爷先请,我应伺候的。”宝玉道:“将大衫脱了。”青棠接过。宝玉与青棠脱下一件藕色冰绡衫来,内里尚有一件淡红短衫,非绮非罗,鲜艳夺目。宝玉不觉呆了。青棠带笑解下碧绡水纹裙,露出紫罗小衣,携了宝玉的手道:“二爷请安歇。”

  于是同入纱帷,那灯也不消吹,自然灭了。宝玉解衣,将玉挂在帐中。与青棠解了短衫,见青棠身上,丰若有余,柔若无骨,肌理细润,拊不留手,洁如积雪;光若飞霞。觉黛玉丰艳过之,而轻柔细腻犹若不及。不觉失声道:“我今日才见所未见了!我何幸得亲姊姊仙躯,真是万劫难逢的事。”青棠道:“我如何及得绛珠!我并无血肉,不过这身子比人却轻些。倘置之怀抱,不致压着身体。”宝玉道:“真可擎之掌上,岂但怀中!”说着拥抱入怀。觉轻若婴孩,而肌肤所着.纨绮不足喻其柔,迎着玉光,见两肩秀色如过雨春山,双鬓横波如碧天新月,逸情洽艳,仪态飞翔,、比宝钗、黛玉等别是一种温柔缱绻,不觉心中恍惚,目眩神摇。青棠推他道:“不要出神!我与你说话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请说。”不知青棠说什么话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四回

  却说青棠推宝玉道:“你做什么出神?我问你这回子可乐?”宝玉道:“我这乐更是意外的奇乐,还有什么说的!”青棠道:“比昨日的乐何如?”宝玉道:“觉得别有一般滋味。”青棠含笑,向宝玉耳边说了许多话。宝玉一回点头,一回喜笑,一回失惊,一回又点头答应,两人欢洽异常。

  次日起身,青棠送宝玉到潇湘馆中,黛玉才起来。青棠与黛玉叩头,道:“谢小姐格外的恩。”黛玉连忙拉起,道:“妹妹你又拘礼”了。从前说明白了,你又忘了。该罚你才是!”宝玉道:“妹妹,今儿没有什么事,我们细细的谈谈。”黛玉道:“你不出门拜客么?”宝玉道:“拜客还要过几天哩。”黛玉道:“姊妹们那里,你也该去走走。”宝玉道:“平姊姊、三妹妹、喜妹妹、宝姊姊他们都忙忙碌碌的,只有史大妹妹、四妹妹、大嫂子还闲些。我们找他们去。”黛玉梳洗毕,同到王夫人处请安。

  宝玉到书房,请贾政的安。正值贾琏在里说话,见宝玉来了,便道:“我正要找你。柳二哥的事,一切都停当了。那房子虽略贵了些,居然竟在琼兄弟间壁,你已是看过的了。现在收拾完工,一切家伙什物都已全备,后日便要搬进去。柳二哥自去接他姑母去了,明日可以到来。我想柳二哥既住在我家,他的姑母自”然也要留他暂住,况且不过山,日。我才回过老爷,正要去回太太,打扫梨香院,请他暂住,你道如何?”宝玉道:“甚好。柳二哥是那一天去的?”贾琏道:“就是你吉期的第二日。他说不要惊动你。”又道:“他房子一切总共用了四千几百两银子。我将五千两替他放在银号,每月支取利银以作食用。还剩几百两银子在此,预备他下场用度。那一万银子都存在我们库上,倘他日用不够,再提几千去放着凑用就是了。”宝玉点头,一同来至王夫人处回了话。王夫人说:“要好好款待他。”贾琏回自己屋里去。  

  宝玉到宝钗屋里,见宝钗靠窗坐着。宝玉道:“姊姊今儿大好,起得早些。”宝钗道:“好了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竟不吃药了?”宝钗道:“这几天总没有吃药,反觉好些。饮食也香甜,人也不觉得乏。我叫他们把药炉、药罐通检开了。这苦味儿也够了,再不去。吃他了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还吃冷香丸不吃?”宝钗道:“也多时不吃了。”宝玉道:“究竟久病之后,还得吃些丸药调理,复原也快些。姊姊既不喜吃别的药,何不把冷香丸吃些。”宝钗道:“也罢!明日叫他们找出来。不知还吃得吃不得,恐怕多时坏了。”宝玉道:“往后多配些才好。

  正说着,莺儿回道:“新二奶奶来了。”宝钗出采,携着黛玉的手,一同进屋中坐下。宝玉道:“柳二哥的姑母明日到京,我已回明太太,暂住梨香院,后日就搬进新屋中去。太太说要好好款待他。”宝钗道:“房子买定了,在那里?”宝玉道:“就在琼兄弟间壁,往来倒还便当。明儿到了,必要来拜太太。,姊姊才好,不必出去,请大嫂子、二嫂子应酬他就是了。”宝钗道:“我已好了,免不得总要见面的,何必躲着呢。”宝玉道:“我去知会大嫂子去。”说毕起身。  

  黛玉道:“妈妈是前儿回去的,没有累着?”宝钗道:“妈妈因大嫂子、二嫂子都在这里,家中无人、不能不回去照料,左不过这几天就过来的。三件喜事凑在一块,先前我又病了,不能做什么,大嫂子又避忌,剩平嫂子一个人,如何料理得过来!幸亏三姑娘回来帮着,才觉得渐有头绪。算起来,没有半月功夫,又有新人进门了。”黛玉道:“傅家大姑娘久已闻名,是个才女。不知这位二姑娘才貌如何?”宝钗道:“听说就是这大姑娘教的,也能写字做诗,相貌也好。性情脾气比姊姊还更好些。”黛玉道:“将来我们诗社中又添一个诗人了。”宝钗道:“你那里这位棠仙自然是仙才了,也写字做诗么?”黛玉道:“他博通今古,无所不知,想来诗文书画没有不能的。却总没有见他做过,也总没有同他谈到这里。”宝钗道;“我前儿匆匆一见,没有细谈,想要同他细细谈谈。还要学着妹妹,也与他结为姊妹,不知他肯与不肯?”黛玉道:“他谦下的很,拢说之再四,才答应了。在人前还是叫小姐,如今恐怕更要不肯哩。”宝钗道:“为什么?”  

  黛玉将他与宝玉有缘及已经结就的话,一一说了。又道:“此话还没有回老爷、太太,因恐彼此礼节不便,故没有回明。姊姊且不要说破。”宝钗道:“这真意想不到。他既是仙女,怎肯轻染俗情呢?这个理,我也就实有不解了。”黛玉道:“姊姊问他,就知道其中曲折。真是另有一个理,不是世间的道理呢。”宝钗道:“你不回老。爷、太太甚好。此时老爷、太太甚是敬重他,若回明此事,恐怕要生起疑心来。但是此时虽不知,将来总要知道的。”黛玉道:“过些时原要回明的。”宝钗道:“我不信,做了神仙还忘不了这事。古来杜兰香、绿萼华、刘阮天台等事,难道竟是真的?”黛玉道:“想来未必全假。我起初想要留他多住些时,惟恐他不肯,踌躇再四,无可措词。若不是他自己说出,那个敢唐突他呢。”宝钗道:“他自然是得意极了;”黛玉道:“二哥哥么?他见了他肃然起敬,话也不敢说。姊姊没有看见,他结亲的时候,还是紫鹃扶着他拜,腼腆的很呢。”遂将那晚情事细细说了。

  宝钗笑道:“真是新奇的故事,不通知我个信儿!叫我瞧瞧。”黛玉道:“昨儿劝他去,好容易费了许多口舌才去了,不知是怎么样的,姐姐回来问他就知道了。姊姊要瞧,今儿晚上何不同他去?恐伯姊姊未必肯呢。”宝钗道:“这怎么使得!不要叫他打出、来。”黛玉道:“必不打出来。”宝钗道:“你瞧过没有?”黛玉道:“我自不要瞧。若要瞧,就去了。”宝钗道:“我同你一块儿去瞧广黛玉笑道:“真个的!姊姊到那时不要害起臊来。”宝钗笑道:“我是做过新人的了,难道拼不过你这崭新的新人!我害臊,你是不害臊的?”黛玉道:“姊姊说定了,不要到那时候逃了回来。”宝钗笑道:“你才几天的新媳妇,人家不取笑你罢了,你倒取笑起人家来,你真是换了一个人了,脸皮这么厚!我们且不要说玩话,你同我去看他去,且同他谈谈。”黛玉道:“我打发人叫他来就是了,何必劳动呢。”宝钗道:“我要专诚看他才是,岂可叫他!”遂携了黛玉的手同人园中,莺儿随着,到了潇湘馆。

  黛玉叫紫鹃,问道:“青棠在屋里么?”紫鹃道:“在屋里;我叫他出来。”宝钗忙摇手道:“我们到后头去。”进至后厅,紫鹃先行说道:“棠仙!宝二奶奶来看你呢。”青棠出来说道、:“怎敢劳二奶奶的大驾!二奶奶有什么吩咐,该叫青棠过去。”宝钗进人中间,”见下首一间紫鹃住着,上首一间,一床、一塌、一几及椅杌之外,,毫无别物。明彻洁净,纤尘不染。说道:“这想是仙人所居了。我今日特来奉拜,有一事妄求,不知能怜我这个俗人否?”遂向青棠拂了两拂。”青棠忙请安,道:“二奶奶,这怎样敢当!”黛玉让宝钗坐,又拉青棠一同坐下。

  黛玉道:“宝姊姊要同妹妹结为姊妹,我说恐“咱不肯。”青棠道:“婢子是何等人!耙肆行僭妄。这都是小姐忘分捐嫌惹出来的,还求小姐婉辞。”宝钗道:“我原知下浊凡人,不当妄攀仙子。但棠仙既度尘世,得以亲近,想来亦有前因。方才妹妹说起,又晓得与我们二爷有缘,所以特来道喜。想援妹妹的例,往后益发亲密些。棠仙若不肯俯从,我更自惭形秽了。;青棠忙站起来,笑。道:“二奶奶吩咐的话,教我不敢置对。既承二奶奶见爱,我亦不敢固辞。但既援小姐的命,”还求同小姐一样才好。”黛玉道:“姊姊你依他罢。”宝钗道:“同妹妹一样是怎么的?”黛玉道:“人前仍系主下。  

  宝钗先问警幻仙姑、太虚幻境一切情事,青棠略说大概。又问青棠与宝玉因缘,青棠一一告诉。宝钗道:“我见书上说神仙因果轮回的事,似乎可解,又似乎不可解。那驳斥神仙,因果轮回的,其说觉得正大,究竟不知是怎么样的。古来圣贤,如尧、舜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、孟子,却都没有说过。后来诸贤,亦都排斥。若说有的,圣贤不应置之不论,诸贤亦不该强词排斥;若说没有,古来史书所载及纪录流传,又似乎凿凿可凭。今见妹妹所说的,益发确实无疑了。但这道理我总不很明白。”青棠道:“这所以然的道理,除非请问仙姑,我也不能尽悉。,以我所晓得的,看来世间笃信者与排斥者都没有知道,不过入主出奴各事所闻,互相轩轾罢了。大抵圣贤仙佛,其至德要道,未尝不同,不过同归殊途,各有从入的路。圣贤之道,包含仙佛;仙佛之道,不外圣贤。后人不能会通,但执异同粗迹,遂生诽议,以致彼此相争。至于轮回因果之说”,圣贤并未驳斥,《六经》已引其端,如何说他没有!”宝钗道:“妹妹这话,真是和平超妙,迥非凡人所能窥见。但说轮回因果之说原于《六经》,我却茫然,不知在那里?”  

  青棠道:“仙佛精微真旨与圣贤相合者,《学》《庸》《论》《孟》所言皆是也。至于变他作用,操修功候,元机法象,莫详于大《易入大《易》所言,具有道、释二藏精义。大《易》是浑言之,道、释二藏是析言之。但世传三藏之书,皆有流传错误,增改离乱之文,致多矛盾难通之处。至轮回因果之说,原是推本儒书,—畅言情状,并非释氏所创,如《书经》说的“天道福善祸淫”,又说“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”,又说“天作孽犹可为,自作孽不可迨”。又说“惟上帝不常,作善,降之百祥;作不善,降之百殃”。《易经》说的“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;积不善之家,必有余殃”。“臣弑其君,子弑其父,非一朝一夕之故,其所由来者渐矣”。又说“善不积,不足以成名;恶不积,不足以灭身”。皆是因果循环报应的道理。轮回者,其图如轮,而回环不断也。天地时载覆帱,阳阴升降倚伏,乾坤往来消息,四时错行代明,都是回环不息的。《易经》说“日往则月来,月往则日来,日月相推而明生焉。寒往则暑来,暑往则寒来,寒暑相推而岁生焉”。又说“仰以观于天文,俯以察于地理,是故知幽明之故。原始原终,故知死生之说。精气为物,游魂为变,是故知鬼神之情状”。明说出鬼神轮回的真象来。”宝钗道:“死生代命原是定理,但圣贤说到魂升魄降便止了,若六道轮回、地狱天堂之说,似乎未曾说到。”青棠道:“人受天地之气而生,。到死了其气复归还了天地。后人所秉受之气,即前人所归还之气,岂不是回环不穷!至于六道,是分拆言之,人与物都在天地中,总而计之,应有六道。地狱天堂,乃推本《洪范》福极之说,福之至者天堂,极之.至者地狱。不止天上有天堂,冥司有地狱也。以人世言,则福为天堂,六极为地狱。以幽冥言,.则生天多福善之人:入狱多淫凶之鬼。以太虚而言,则诸天岛洞为天堂,谪降轮回为地狱。即一时、一事、一家、一室亦有天堂、地狱之殊,数之不能穷也。”

  正说间,宝玉走了进来,道:“你们躲在这里。”黛玉道:“你该替宝姊姊道喜。”宝玉道:“道什么喜?”黛玉将方才的事,告诉宝玉,宝玉忙与宝钗道喜。莺儿回道:“奶奶该吃饭了。”黛玉道:“正说得高兴,何不就在此吃饭!你去拿了奶奶的碗箸来罢。”宝钗道:“也罢,我亦懒得走动了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既懒得动,今儿就在这里歇,我们晚上作竟夕之谈。”宝钗道:“这如何使得!你们新婚燕尔,我来搅扰,岂不成了个恶客了!”青棠微微笑道:“姊姊是断不肯的,若肯,倒是个佳客哩。”宝钗道:“妹妹,你同我到那边,歇,我们细细的谈谈,只怕你嫌我那里脏。”青棠道:“姊姊不嫌我,我就去。但这几天恐怕不便当。”宝钗道:“有什么不便当?”青棠道:“只要姊姊不嫌,今儿我就去。”黛玉微微一笑。宝玉笑道:“姊姊,说定了不要翻悔。”宝钗道:“这有什么翻悔的!”紫鹃道:“饭摆好了,请两位奶奶。”

  宝钗携了青棠手出至潇湘馆。宝钗首座,黛玉坐在肩下,宝玉对坐,青棠在上面。黛玉叫莺儿、紫鹃都坐,在下面。一回吃毕,啜茗倾谈。宝钗道:“我今儿如读异书,开我茅塞,不是拜了姊妹,竟是拜了师傅了!。我过天要备一小酌,请大嫂子、三妹妹,大家听听。”黛玉道:“为什么单要请他们两个?”宝钗道:“他们两个与我脾气相似,也是不信的。若史大妹妹、四姑娘、我们二嫂子本是信的,便不必请他。”宝玉道:“这回子我就去替你邀来,何必另日呢。”说着,站起身,出门去了。  

  黛玉道:“今日妹妹登坛说法,恐怕天花乱坠,要下满了这院子哩。”青棠道:“我说鼓儿词替奶奶们消遣。”宝钗道:“妹妹怎么又称呼奶奶,该罚什么?”青棠道:“回来奶奶、姑娘们来了,还要称奶奶呢。”宝钗道:“妹妹久历尘寰,可还一一记得?”青棠道:“就象梦里一般,也有记得一二的,也有全不记得的。大抵人世所有的境界、所有的事变、一切悲欢离合、贫贱富贵、吉凶祸福、疾病死生,无不备尝,才能厌弃归真,仍返幻境。”宝钗道:“约略有多少时候?”青棠道:“我在忉利室中不知岁月,及发至幻境,转入轮回,更是模糊。此时追想起来,汉朝:唐朝、宋朝的年号事迹尚依稀记得,一一想来也有几千年了。”宝钗道:“妹妹历炼了几千年:又在仙姑座下苦行修持,如何尚生尘念,复惹情缘?”青棠道:“情之一字,贯彻天人,惟圣贤仙佛能得其正,此外,都不能无所偏倚。情之正者,即是性,大《易》所说,洗心退藏,寐然不动。惑而遂通天下之故。圣贤仙佛都是这般光景,性与情合,不啻无情,而实为情之至情”,下此则情彼其情变生因缘。自诸天、外宿以至岛洞群真,皆为所包。情动缘生,便难解脱。至于吾人,从色欲中来,·情缘更为事惹,孟子说:“食色性也。”所以圣贤宽其礼以处之,严其法以防之。仙佛亦然。情天有万古不老之春,孽海有千劫沉沦之狱。我的招惹,原不由人道,只为本性牛含着一点情根,以致忽然妄动,磨折万端。究竟苦多乐少,故但能收敛,未得消融。幸而本性犹存,不至沉迷不返。若世人早已化为乌有了。”宝钗道:“妹妹几千年备历诸苦,便应心空性寐,何以反不能消融?”青棠道:“那苦的时候,原是心空性寐,一念不生;及至苦趣过了,不觉又触境生情,以此知其根株未断。”宝钗道:“妹妹,此处人世,比以前苦乐何如?”青棠道:“此处人世,有乐无苦,乃仙姑格外成就之恩,非从前可比。若能从此将久痼情根消融尽净,便可勉希大觉了。”宝钗道:“依妹妹说来,欲断情欲,反须从情欲中求之。这个道理,。似乎圣贤仙佛都未说过。”青棠道:“姊姊天分极高,宿根未昧,这一驳就已悟到真处了。要晓得,情欲一事,世人忽之,圣贤仙佛反不敢忽,看作一件大事,再三设法,开导防闲,引人移情复性。无如世人昏里不解,昧却圣贤仙佛一行苦心,以致变幻多端,沉迷难返。”

  正说着,只见李纨、探春、惜春、湘云都说笑而来。黛玉等起身让坐,湘云道:“听说棠仙在此开讲,我们特来恭听,不知讲的是何经典?”李纨道:“我们凡人恐怕听了不得懂呢!:青棠道:“这是二爷赚奶奶们的,我晓得什么呢!”众人坐下。湘云道:“讲到那里了?”宝钗道:“讲到你身上了。”黛玉不觉失笑。湘云正要不依,宝钗道:“宝玉呢?”听得背后说道:“在这里。”宝钗回头,见宝玉站在身后,笑道:“你几时进来?怎么不言语!躲在人背后做什么!”宝玉道:“我进来,你们都看不见。我只好在旁边躲着。”宝钗道:“你把以前棠仙说的话说给大家听了,然后等棠仙再说,方可贯,串。”宝玉道:“以前说的什么话,我并没听见,还得请姊姊说。”宝钗道:“我真糊涂了。”黛玉道:”依我说,不必再述,听各人随问随答最好。”湘云道:“方才说了什么,宝姊姊竟往我身上拉扯!”宝钗道:“才说太虚幻境的事。”湘云道:“我竟不知太虚幻境是怎么样,姊姊快些说!”宝钗道:“我本来不请你的,你看他急得这个样儿!”湘云道:“你不说,我就去了。”黛玉道:“姊姊权作首座,敷演一番罢。”宝钗将青棠所说大概述了一遍,湘云不住点头叹息。

  宝钗又说到因果轮回,探春道:“我正要请教这道理。”宝钗道:“你自问来。”湘云不等探春开口,便问道:“因果之说,善恶都有前因,何以作善又要算功,作恶又要算孽?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互相报复,作何了结?譬如,这个人叫那个杀了,转世去自必那个人杀了这个人。再转世,这个人又去杀那个人,岂不因一件事惹出多少事来!”青棠道:“天道好生,人性皆善。上帝及圣贤、仙佛的心,原要有生无杀、有善无恶、有福无孽的,无如阻阳倚佛,气机屈伸,上帝亦不能自主。于是圣贤、仙佛裁成辅相,不得不刑德兼施。明有礼乐兵刑,幽有天堂地狱。六道轮回,强由上帝施行,阎罗发放。然皆顺着天地自然造化,并非勉强作为。世人秉受天命而生,原是有善无恶。孟子性善之说,三教皆同。因后天气质杂而不浮,加以嗜欲习染,缠绵萦绕,遂将性真痼蔽。其中深浅不一,明昧相参,品类万殊,高下等情,类之不尽。性真消尽,便是下愚极恶之人,其所为必是穷凶极恶之事;稍好者千恶一善。至于善恶相半,善多恶少,即其善恶之数为赏罚之数:仍是自然。或台主之者亦无所容心。若气质清浮,而又不为习俗所染,便是上智之质,以功力可人圣贤仙佛,其次亦不失为善人。在天则享天上之福,在人则享人间之福,亦是自然之道、。至果报即是赏罚,若依着制断,如分相偿,这事便完了,若有太过不及,、便不能了结,须再转轮回:仙佛婆心,原恐冤冤相报,没有了期,故多方为之解脱。在人亦自有能解脱之法。”

  湘云道:“然则世间事皆听人自为,并非注定的了。那定数之说:又是怎么讲呢?”青棠道:“数之大者,如国家兴替、朝代改革、年岁丰凶、风雷水火、兵燹疾疫一切诸劫,小者如贫富贵贱、寿天生死、聚散离合,都是前定。而其中仍随时转移,譬如—国祚已衰,倘一念振兴,便可感召祥和,挽回气数;大灾、大疫、大兵,若有贤君相省饼责躬,力行善政,亦可消除诸劫,减省分数。古时九年之水,七年之旱,若非尧、汤挽回补救,岂不绝了人类么!又如,一人本应富,一人本应贫;这富者恣意造孽,便生灾召祸;贫者敦行为善,便弭祸消灾。当其贫富之初,原是前生因果,到后来是福是孽,虽上帝不能预知而预定之。所以说,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。”

  探春道:“当其定数时,应富应贫,凭何判断?自然是善者应富,恶者应贫了。既是善者何以又复造孽?既是恶者,何以又能造福?上帝既不能预定人的福孽,何以便能预定人的贫富呢?”青棠未及回答,黛玉道:“妹妹驳得尚未十分透辟,还有善者反贫,恶者反富,甚至祸善福淫,夭仁寿佞,不知是何因果?果然善者都是获福,恶者都是获祸,便无人能生异说了。”青棠道:“我已说过;[祸]福皆自己求,定数原是顺着自然之化。”当其定数的时候,这人有应富的因果,便定是富人;有应贫的因果,便定是贫人。所以应富应贫,仍是自成的因果,这是上帝能预定的。一经转轮,后天气质用事,习染熏陶,所作所为有与前因相反的。始则消却前因,继遂积为后果,其中事变不齐。即以贫富论,富者有保享终身又能延及后世的,有仅仅保得终身的,有始富而终贫的,有不旋踵而倾覆的,有因富而亡身毁家的,有祸延后嗣的。

  贫者有终身不能发迹的,有流离冻馁不得其死的,有穷困终身而子孙发迹的,有始贫而终富的,-有虽贫而安乐的,有因贫而反保全其身家,种种不同,皆就人事的福孽与前因不减乘除。其不减:乘除,亦化机自为推移。大小迟速,如分相偿,—分毫不爽。至于善者有时困穷,恶者有时富厚,君子有时获祸,小人有时安享;仁者不必皆寿,寿者不必皆仁,这是圣贤、仙佛屡屡说过,都是前因后果,自然乘除。要之,善者的困穷,君子的获祸,有时亦可谓之福;恶者的富厚,小人的安享,当时采尝不是祸。这是化机与大道相权并行而各足的。”

  黛玉、探春等默然半晌,点头叹息道:“这才明白,理与数原是广件。大家多把理数认做两件,所以言理者辟数,言数者辟理。”青棠道:“理数本合而不能分。圣贤言理不言数者,不必再言也。大《易》所言皆理,而实为言数之祖。仙、佛二藏,不过推衍详尽,就事指点而已。”宝钗道:“照这么说,究竟有了圣贤的经书,便可不必再要仙佛的经典。既然说理就是说数,我们但守着理就是,也不必更管数不数了。”探春道:“照这么说,仙佛究竟不及圣贤,怪不得儒家要辟佛毁道,岂不是离子仙佛于天地无碍,离了圣贤天地便成不得么?”青棠道:“这是儒家的正论,却不是圣贤的通论。若如此说,连大《易》也属多事了。大《易》若离了象数,从何处说理?象数万变而不可穷,故理非一端所可尽。理之要者五伦,而五伦之变便不可胜穷。圣贤所说,亦恐未能详尽。故穷极其数之变,而斟酌乎理之中。仙佛亦然。圣贤之所已言者,畅发之;所未言者,尽言之。其精微宗旨,一一皆同。其所从人的道路,及教人——即作用,则各自不同,使人就其性之所近而求之,所谓“殊途而同归,二致而百虑”也。三教圣人同处天上,不特未尝以异同相争,即其教下人亦未尝一言抵牾,岂能稍分轩轾!二奶奶所说“但守着理,不管数不数”,这是儒家正宗。所谓各就性之所近的用力,到那成功之候,才晓得原无两样。譬如,一人从东走,一人从西走,走时岂不各别!及至从东的到了中间,从西的也到了中间了。若说但用圣贤经书,不要仙佛经典,则必有理穷势诎之时。三姑娘说“离了圣贤,天地便成不得”,这是不错的。要知离了仙佛,天地亦大有不便哩。辟佛毁道的,古来亦不止一种。有出于不得已的,有出于不尽知的。至于随人附和、别户分门的,更不足言。”  

  探春道:“棠仙说果报本由人自造,则圣贤所说福善祸淫已是该括,没有佛家所说似乎亦不妨。”青棠道:“圣贤所说,亦有次序。上者心性精微,其次公私义利、,其次人事得失。说到降祥降殃、吉凶祸福,已是末等。然中人以下,尚不能信从。还说为善未必有福,为恶未必有祸,所以佛祖畅言因果报应;天堂地狱,专是为中人以下说法;若是上等人,便告诉他为善必得祸,他也是为善,决不为恶的。世风日下,中人以下的人日多一日,所以说,离了仙佛经典,必有理穷势诎之时。”  

  探春尚在凝思,湘云起身道:“我明白了,三教所以有异同,还是人心有异同。”青棠也起身道:“史大姑娘天分绝高,既晓得人心有异同,便已经无异同了。”湘云大笑道:“今日棠仙算点化了我,改日当专诚拜师。我是要学仙的,不知肯收我不肯?”青棠道:“姑娘本是仙子,还要学什么仙!”李纨道:“我听得四通八达,都是道理,真是畅快。”惜春微笑不语。宝钗道:“四姑娘大约是笑我们愚人乱说,所以不发一语。”惜春道:“他们竟是舌战:那里插下嘴去!”正说间,只见素云来请吃晚饭。黛玉道:“就在这里一同吃饭罢。”李纨道:“人太多了,天也晚了,明儿有客来,还要到太太那里请示去。我们过天再谈。”同探春、湘云一齐—起身。宝钗道:“四妹妹在这里吃饭罢!”惜春道:“我晚上本来不吃什么,再坐“会去。”黛玉送李纨等出门。    

  其时,宝玉在紫鹃房中,与紫鹃谈了半天。见天色将晚,紫鹃道:“差不多要摆饭了,他们还谈得高兴,我们看看去。”同至前边,见李纨等已去,紫鹃道:“姑娘,可要摆饭了?”黛玉道:“我们也吃饭罢。”不多一会,点上灯。一面吃饭,一面说话。惜春道:“说了一天,没有说着要紧的。究竟这因果如何起,如何灭?”宝钗道:“便是妹妹你说自己的因缘,尚未说完,被他们打断了,我还未听得明白。”青棠道:“因果从心起,从心灭,其中有浅深、大小、厚薄之不同,故起灭有迟速难易之不同。大抵根于情者为最深。情之中,根于爱乐者为尤深。皆易起而难灭。至根于性者,则穷天地彻古今而不灭的。”惜春道:“欲灭之当用何法?”青棠道:“浅小者可划削之,厚大者须逐渐节减之。薄者或克以猛力,或磨以精心。至于深者,则必消而融之。尤深者必顺而化之。”宝钗道:“这说的我就不懂。妹妹说我已悟到真处,什么是真处?”青棠道:“姊姊说欲断情根,怎么反从情欲中去求,—这就是了。”宝钗道:“我就是这个不懂。圣贤仙佛无非教人节情欲,那里有反教人向情欲中去的道理。“青棠道:“姊姊所说的,与四姑娘的话看是两样,却都是勘到真处。四姑娘,你说如何?”惜春道:“这就是你才说的消而融之、顺而化之的道理么?宝姊姊一时自然未必会通哩。”宝钗向黛五道:“妹妹!你明白不明白?”黛玉道:“我也不懂。”

  说时?已吃毕饭,各人散坐,吃茶。紫鹃、莺儿等各自闲话。宝钗道:“妹妹到底教我明白了才好,怎么又秘而不宣呢?青棠笑道:“不是秘而不宣,如四姑娘已明白了,姊姊这一回儿自然不得明白。我说个比方罢,譬如一点水,一点火顷刻可灭,大了就难了,若江河之水,要拿土去克他,不但不能,反激成他溃决的势力;燔山之火,要拿水去制他,不但不能,反助了他猛烈的光焰。况水火尚非至灵之物,情之变幻更非水火可比。古人说金石可烂,日月可薄,是何等力量!所以古人治情有顺有逆,无非因势利导,使潜移默化而一归于正。不然,以圣贤、仙佛的力量,何妨把天下人物的情根都去尽了,岂不干净!为什么叫天下人物都有了情,又要变尽方法去去掉他!”要晓得,情根于性,无性便无天地、无人物,有性便有情,有情便有性,种种变幻。圣贤、仙佛不过要情归于性,不是要去掉这情。”宝钗道:“既不要去掉这个情,则圣贤所说的治情复性的道理,难道还不详尽?”青棠,道:“何尝不详尽!然圣贤说了,能依着他性情合一的究有几人!即仙佛所说何尝不详尽!然仙佛中如我之不能解脱。屡历尘世的,亦指不胜屈,难道不是经历千辛万苦、积功累行数千百年的!就是姊姊,你于圣贤所说治情的道理,已是晓得的了,你如今的情是如何光景!”宝钗道:“我又不曾用过功夫,不过记得几句书,晓得有这个道理,不敢纵情就是了。岂比妹妹几千年功夫还说,情根未化,所以心中不解。”青棠道:“姊姊的前因是不记得的了,也有几千年的功夫哩。姊姊若是化了情根,也不在尘世了!姊姊说不敢纵情,恐怕其弊还甚于纵情。”宝钗失惊道:“这怎么,说?我更不懂了!”青棠道:“这就是方才说的以土克江河之水、以水克燔山之火了。”宝钗默然。青棠道:“姊姊你慢慢的就事体验,自然就明白了。”

  宝玉坐在黛玉下首,听他们谈得高兴,悄悄的向黛玉道:“宝姊姊的道学只怕要说散了。”黛玉含笑道:“这说的你都懂得么?”宝玉道:“都还懂得。”黛玉道:“我还不大懂。”宝玉道:“你回来再问他,这才说了十分中没有一分哩。”宝钗道:“天石早了,我们去了罢,不要打搅他们的良宵。”惜春道:“也该散了。”惜春告别先行。宝玉道:“宝姊姊不是要邀棠仙过去么?”宝钗道:“且过些时再来邀,此时太觉不情。”宝玉道:“我说要翻悔的。”黛玉、青棠皆含笑目视宝玉,宝玉道:“我送姊姊回去。”宝钗道:“这断不敢当。”说着,已至门口,与黛玉、青棠等告别。黛玉向宝玉耳语,宝玉悄悄跟在后面,到了宝钗屋里。

  宝钗坐下,抬头见了宝玉,笑道:“怎么你又来了?还不歇着?”宝玉道:“林妹妹撵我来的。”宝钗道:“梗不得,林妹妹新人才几天,如何撇了他!满了月再说。莺儿快送二爷过去!”宝玉道:“林妹妹要同青棠说话,我出来时已经关了门。这回子去,必不开的。姊姊容我这里歇了罢。”宝钗不信。宝玉道:“你不信,打发人看去。”莺儿道:“真个的,我们出来了不多一回,就听见关门的。”宝钗只得罢了。不知晚景如何,下回分解。

第十五回

  单说宝玉来至宝钗房中,莺儿等伺候洗漱、添香、倒茶、卸妆。宝钗道:“你如今竟不比从前了,也会周旋应酬。”宝玉道:“我几时会周旋应酬?”宝钗道:“你自从去年回来,陪了我大半年。现在林妹妹来了才几天,你们生死缠绵,想来话也还没有说完,怎么就急急的到我这里来,这不是恐怕我有什么意思,特地的来周旋一回么?”宝玉道:“不瞒姊姊说,这几日忙忙碌碌,实在的话也没有好生的说。昨日妹妹催我到青棠那去的,今日又催我到姊姊这里来。我原晓得姊姊必不以为然,无奈妹妹不依,后来青棠又劝着,说他要同妹妹说话,“你且去几天回来,我再去与姊姊细谈。”我才来了,并不是我周旋应酬。”宝钗道:“不是你周旋,就是林妹妹周旋了。”宝玉道:“这也不是周旋。姊姊同林妹妹本来相好,林妹妹觉得撇了姊姊,心上不安似的,这也是出于至诚。”宝钗道:“青棠同妹妹天天在一块,有什么话一定要今儿说,你可晓得?”宝玉道:“略晓得点大谱儿,回来细细告诉姊姊。”两人宽衣睡下。莺儿放了帷幔,掩门而去。

  天明,宝玉见宝钗尚未睡醒,悄悄起来,取床夹被替他盖好,穿衣下床,轻轻开门,走到麝月们房里。见麝月、莺儿都未起来,又到秋纹、五儿房里,见五儿将醒未醒,正在翻身。宝玉坐在炕沿上,五儿一翻身,见了宝玉,失惊道:“怎么二爷一早跑到这里?”宝玉道:“奶奶还未睡醒,我不爱睡,所以悄悄的起来。天还早,—你再睡一回儿。”五儿道:“我也睡醒了,二爷请出去,让我起来伺候。”宝玉道:“我坐一回子,你也躺躺。”五儿道:“二爷在这里,我也睡不稳,我要起来,”宝玉道:“我替你披衣。”五儿连忙道:“二爷使不得,我不起来。”说着,叫道:“秋纹姊姊!惫不醒!二爷都起来了。”宝玉道:“他还没“有醒,何苦吵醒他!”秋纹刚刚醒,看见宝玉,说道:“二爷几时来的,这么早!”五儿道:“你瞧瞧太阳多高了!”说着,坐起来。宝玉替他披上夹袄,下炕来。秋纹也跟着起来。五儿出来,叫了脸水。宝玉道:“就在这里罢,到那里去恐怕惊醒了奶奶。昨儿晚上奶奶不大舒服,今儿让他多睡一回儿,·到底病绑还没大复原。”五儿道:“可不是!这几天劳碌着了。本来病了这么一大场,又好些时没有吃药,只怕还要吃些调补的药才好。”  

  宝玉盥漱毕,走到宝钗房里来。莺儿、麝月都已起来。到床上看时,宝钗尚自酣卧,遂坐在床头。一回儿,宝钗醒了,道:“你起来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起来好“回儿,姊姊身上觉得怎么样?”宝钗道:“觉得懒得很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今儿不要出去了,我替姊姊回一声,你养几天。我叫人把从前吃的药单子送去改改,再吃几、剂药。”宝钗道:“药是不去再吃他了。我依你,歇一天不出去就是了。”说着起来。宝玉挂起幔子,莺儿上来伺候。

  宝玉吃了点心,到王夫人处请安。却值贾政起来,尚未出去。黛玉、、李纨、平儿都已到那里。宝玉请过安,回说:“宝姊姊身上不大舒服,不能出来替老爷、太太请安。”王夫人道:“想是这几天又累着了,叫外头请大夫去。”宝玉道:“宝姊姊说r不过累着点子,不必请大夫吃药,过”天就好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既如此,且等他歇一天。要是明儿还不好,再请大夫去。”宝玉答应着。王夫人道:“从来说新房不可空,你怎么就跑出来了?”宝玉道:“妹妹再三的叫过来的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们姊妹原相好,但这新月子里,你。也不必太拘。”黛玉忙站起来道:“因为宝姊姊身上还没大复原,陪着说说话儿,到底好些。”贾政道:“今儿是柳二哥的姑娘要到不是?一切都料理妥当没有?”王夫人道:“都料理了。回来我带着珠儿媳妇同林丫头接待他在梨香院暂住,等他搬了新宅子,我再去拜他。”贾政点头,站起身,出外去了。

  黛玉等退了出来,同到宝钗处。见宝钗倚枕靠在床上,徐徐起身。黛玉坐下,道:“姊姊身上不舒服,想是累着了。本来晚儿谈了一整天,我也觉得累了。”宝钗道:“妹妹如今身子竟比我好多了。我这一场大病,把人竟病钡了。我想青棠是个仙人,要请他使点仙法,替我治一治才好。”黛玉道:“我回来叫他来。是他一天的话,把姊姊听累了,罚他来治好了,不然不依他。”大家都笑了。宝玉道:“我去找他来。”走到潇湘馆,见紫鹃在堂屋里。宝玉道:“青棠呢?”紫鹃道:“我们两人一块儿陪着奶奶的。宝玉笑道:“说些什么?紫鹃一笑,晕红满颊,道:“你问他去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难道没有听见?”紫鹃怔了一回,道:“我睡着了,我没有听见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不肯说罢了,何必哄我!”紫鹃道:“听是听见了,也不懂,也学不上来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聪明人,怎么说不懂?”紫鹃道:“老实告诉你罢!昨儿说了一夜,通没有睡,今儿人都困的很。他那些话忽然天上,忽然地下,怎么能懂!你们想来说过了的,尽着问我做什么呢!”宝玉道:“姊姊歇歇去罢,妹妹浑竖有人伺候,今儿有客来,要忙半天哩。”紫鹃道:“也不怎么困,姑娘真是大好了,竟一点不困倦。听说你晚上不睡觉的,你们两个真是天生一对儿。”说着,微微一笑。

  宝玉携着手来至后边。见青棠独坐室中,起来让坐。宝玉挨肩坐下,道:“昨儿姐姐同妹妹竟夕之谈,我问紫鹃姊姊,一句多不肯说。”青棠笑道:“紫鹃姊姊昨儿累了,我是省得一遍一遍的说,所以拉着他一块儿。小姐天分绝人,透彻了悟,紫鹃姊姊还似信不信的哩。”紫鹃道:“我是愚蠢凡人,怎能比姑娘!你不要嫌烦,我还要细细的问你,要好好的教我,我或者可以明白些。”青棠道:“不妨,我们早晚得空再谈。”向宝玉道:“昨儿是得意的。”宝玉道:“真不出姊姊所料。宝姊姊今儿身上不舒服,”妹妹说是姊姊昨儿一天的话说景了,要请你去治好了才罢。”青棠笑道:“这真该罚我,倒不是说多了话,倒是少说了一句话。不妨,我就去看—看。”紫鹃道:“我也同去。”青棠道:“屋里没有人,你也歇歇,我替你说请安就是了。”二人同着到宝钗处。刚要坐下,莺儿来回道:“外头说柳二爷到了,请二爷呢。”

  宝玉即更衣出来,到贾政书房中。见贾琏、贾兰、贾环陪着湘莲说话,。宝玉与湘莲拉手问了好;宝玉道:“二哥来得甚快。”湘莲道:“我搬的日子已看定了,明儿恐怕错过,所以匆匆先将家姑母、舍表妹接来,再去料理一切。”宝玉道:“还要料理什么事?”湘莲道:“家姑丈在日,薄有田产,自己没有儿子,过继了个侄儿,娶了媳妇。这媳妇与家姑母不大合得来,所以家姑母不愿意与他同居。姑母亲生有个妹子,今年十六岁了—家姑母的意思,将田产房屋全交与嗣子执掌,但留住的卧房,预备姑母回去祭扫居住。此外,除随身衣服之外,一概不带,所有田产,酌量提出一分,为将来妹子出嫁之用。嗣子倒一一遵依,那媳妇竟不能依,费了许多口舌还未明白。我劝家姑母不消要他,将来妹子应怎样出嫁,都是我的。家姑母又不依,说“这女儿是我亲生的,怎么这家私我就一毫无分!”依那媳妇的意思,不但田产不肯提,连姑母妹妹的随身衣服行李都不许带才好,莲我也无从劝说。还是嗣子说“到亲戚人家去怎么连衣服铺盖都没有,成个什么样子!”族中又有几个长辈也说“这断使不得”,这才罢了。”贾琏道:“这东西如此可恶,何不告他?”宝玉道:“依我看来,二哥你的主意是的,还是劝姑母不要那点田产罢了。这媳妇想是十分不孝,嗣子不能正抬,”也不是个好人。将来不要理他就完了,何必累赘呢!”湘莲道:“原是如此。还要等家姑母气平了再劝他。”

  贾琏道:“听说提学初三开考,老弟,你乔迁之后作连科哩!场期近了,我们要紧吃喜酒哩。不要紧的事,且撂开。”湘莲道:“这么快,连客都不能请了!”贾琏道:“这是向来没有这么迟的。因着学台病笔了,补放新学台接着考?这才压到这时候。你等高中了一块请客,岂不又省事又热闹!”正说得高兴,湘莲的人来说道:“姑太太到了,行李都来了。”贾琏派人招呼,请入梨香院。

  宝玉同了湘莲等到梨香院门口,迎接进去,复又上去拜见。湘莲行着[礼]说道:“这是贾府的琏二爷、宝二爷、环三爷、兰哥儿,与侄儿骨肉至好。”宝玉跟着贾环一齐行礼。见一位四十多岁的太太,相貌与湘莲相像,甚是娴雅,还了礼,说道:“舍侄承各位老爷提携,我正要道谢,就过去给老太太、太太们请安。”宝玉说:“家母已恭候多时;请姑母歇息一回,再请过去。”大家退了出来。”宝玉见湘莲忙忙碌碌的,不便久坐,便说道:“回来我们再谈。环兄弟,你帮着二哥料理。”贾环答应着。

  宝玉回来到宝钗处,换了衣服。见宝钗与青棠在炕上促膝倾谈,便道:“姊姊吃什么没有?身上觉怎么样?”宝钗道:“吃了。我本不怎么,躲一天懒,省得陪客。这回儿也快要吃饭了,你吃饭没有?”宝玉道:“我就在这里吃罢。你们只管谈,我不打你们的岔。”宝钗[道]:“你来了,我们不谈了。”青棠微笑。宝钗道:“其实你还有什么不晓得的。”青棠道:“方才说的是二爷不晓得的。”宝玉道:“什么?”宝钗笑着向青棠道:“不要告诉他。”青棠含笑点头。宝玉道:“你们既不谈,倒不如吃饭罢。等我去了,你们谈一晚上。”宝钗道:“真个的,妹妹!你不嫌脏,今儿在这里歇。”青棠道:“我是不拘那里都好。二爷呢?”宝钗道:“二爷找新人去,今儿再不容他在这里了。”青棠笑道:“我就陪姊姊,姊姊你把莺儿姑娘也叫来,一块儿说话热闹些。”宝钗道:“也好。”

  宝钗叫莺儿拿饭,两人同在炕上吃了。宝钗又奉了青棠三杯酒。宝玉道:“我去了,你们尽着畅谈罢。”走到五儿房里,五儿不在房中。刚欲出来,”见秋纹进房来,说道:“二爷你见那柳家的姑太太没有?好个大家模样儿;不像个屯里人。那位姑娘长得也好。”宝玉道;“我见了姑太太,没有见姑娘。来了几时了?”秋纹道:“来了好一会儿。太太、三姑娘陪着吃饭,二奶奶们都在那里伺候。”只怕还要到这里来哩。”宝玉道:“太太只怕还留吃晚饭罢?”秋纹道:“这回子多早晚才坐下;吃完怕不就晚了,还吃什晚饭呢!”

  说着,五儿也来了,说道:“你们说知己话儿,我不该闯了进来。”宝玉一笑。秋纹道:“你又来嚼舌了!你听见了什么体己话?”五儿道:“听见了还好……”秋纹道:“早上你们在被窝里说了这半天,才是知己话哩。”五儿着急道: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!你才在被窝里说知己话哩。”秋纹道:“我是你叫醒的。醒了就起来了,怎么倒说我呢!”宝玉连忙劝道:“玩笑不要认真。总是我来了,不是这个多心,那个多心。”五儿道:“你听秋丫头的话,说的这么好听。叫人家听见了,不知成了什么了!”宝玉道:“其实没有什么,他原是怄你玩。就依他那么说,也没有什么。我昨儿倒同奶奶在被窝里说了一夜的知己话,你们怎样不说呢!”两人都红了脸,笑道:“二爷这说得更好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告诉你,奶奶今儿邀了棠仙晚上说话,这才是体己话呢!你们何不去听听?”秋纹道:“棠仙同奶奶谈的什么仙人,什么圣贤,我们不懂,谁要听他!”宝玉道:“今儿不是那些话了,好听得很哩。”五儿道:“二爷怎么晓得?”宝玉道:“我听过的才晓得。我听奶奶说,叫莺儿去陪着,你们何不也去听所。”五儿道:“奶奶不叫我们,我们怎么去!”秋纹道:“我们等莺儿进去了,悄悄的在幔子外听,就怕听不明白。”宝玉道:“我同奶奶说,叫你们都去听就是了。麝月姊姊呢,你回来也悄悄的告诉他。”五儿道:“二爷今儿也在这里歇?”宝玉道:“奶奶要同棠仙谈说,所以不要我在这里。我回园子里去。”秋纹道:“潇湘馆地方虽好,到底不宽敞,不如这边好。”宝玉道:“那时候原因为奶奶没有全好,新奶奶又爱这屋子,所以暂时挤着。大约满了月就要搬过”来的。”说了一回,宝玉换了衣服,出去请柳湘莲,陪着吃饭。

  席散进来,到王夫人处。贾政也进来,说了几句话,到姨娘房中去了。王夫人说:“柳姑太太为人甚好,那女儿长得也齐整。到底是大家出身,虽住在屯里,没有一点子屯里的气。”又说:“讲起他那儿子、”媳妇来,真可恨,竟有些像那蟠儿的媳妇。天下那里生这种人!”黛玉道:“柳姑太太说着很生气。其实,在这种人,不过贪这点子田产。随他去,不要他,就完了。”宝玉道:“可不是!我同柳二哥都是这么说。回来请太太劝劝,省得再闹些口舌。柳二哥场事忙得很,也没有功夫再闹这些。”

  王夫人点头。又道:“宝丫头怎么样?”宝玉道:“好了,不怎么样。吃了饭同棠仙说着闲话,明儿就好出来的。太太明儿过梨香、院去不去?“王夫人道:“我打算等他搬过去了,再去拜他。明儿你们去送送,道个喜。后儿我带着媳妇们去。”李纨道:“后儿是林妹妹回九。”王夫人道:“林妹妹新媳妇,本可以不去。过了回九,提另走一趟就是了。平儿,回九的事都料理了?”平儿道:“都料理了。不知林妹妹还是当天回来呢,”还是要住几天?”工夫人道:“新月子自然要当天回来的。”又道;“我也乏了,你们各自歇去罢。”大家退了出来。  

  宝玉同了黛玉到宝钗处走了一走,又向青棠耳边说了几句话,青棠笑着点头。回到潇湘馆,紫鹃伺候黛玉卸妆更衣,各自散去,二人就枕。宝玉道:“妹妹谈了一夜,又忙碌了一天,倒不困倦么?”黛玉道:“这回子也觉有些倦了,我们睡罢。”宝玉道:“宝姊姊的身子竟不如妹妹多哩了。”黛玉蠓咙答应。宝玉便不再说话。看着黛玉的睡态,想起古人咏美人的涛来,竟无一句可以形容这态度。想自己做一首诗,也觉总难描写。合目凝神想了一”会,又细细赏鉴了一回,心中觉有万分得意。天明起来:宝玉到湘莲那边,送他搬人新宅。吃了酒,谈了一天。”

  黛玉请安后,同宝钗到屋里谈了一回,说道:“我要找大嫂子说话去;”宝钗道:“说什么话?”黛玉道:“就是我兄弟要求亲的话。姊姊想来晓得的。”宝钗道:“恍惚听见说的是喜姑娘,这晌大家都不提了。喜姑娘近来也三天两天的不好,我正摸不着原故。”黛玉道:“原来姊姊还不晓得。喜姑娘有几天没见他,我们看他去。回来再找大嫂子。”说着同到王夫人对房,见喜鸾躺着,头也不梳,勉强起来让坠。黛玉道:“妹妹怎么不舒服?”喜鸾道:“想是凉着了。乍寒乍热,好几天不能吃什么,人也撑不住。”宝钗道:“吃药,没有?”喜鸾道;“太太说且养几天。”宝钗道:“前回瞧我的那大夫就很好,该请他来瞧瞧。今年天不冷,怕是时气。”喜鸾默然。黛玉见喜鸾懒待说话,便道:“妹妹躺着不要动,再来看你。”起身出来。向宝钗道:“这事我正要请教姊姊哩。”  

  二人同至李纨处,见李纨带着素云、碧月几个丫,头在那里翻箱子,宝钗道:“大嫂子忙得很,我这两天又没有能来帮忙。”李纨连忙让坐,说道:“也没有什么忙,总是些琐琐碎碎的事。”黛玉道;“本来吉期近了,我们不但不帮忙,还来打你的岔。新房想来收拾好了,我们瞧瞧。”李纨道:“就在那边。”三人过去看时,尚未铺设全备,复至李纨房中。  

  黛玉道:“我为我兄弟的事来求大嫂子,不知说过了没有?”宝钗道:“我还不晓得,大嫂子你先告诉我。”李纨道:“我这一向忙得忘前失后,总没有空同你谈。真是梦想不到的奇闻……”遂将宝玉所述琼玉的话,细细说了,道:“我要与四姑娘说。见于他,我就觉得难说,,所以还没有说。”宝钗道:“这真意想不到。这位兄弟的奇处,大约不在我们那个之下了。”李纨道:“宝玉就说“服了他”,他再没有这种心思。想来林妹妹的令弟,原应该迥不同人的。”黛玉道:“我的意思,就要请大嫂子同四姑娘说一说。我明日去,我兄弟必要缠我有个回信,也好叫他息了妄念。”李纨道:“妹妹!惫是你同他说得来些。”黛玉道:“是我自己兄弟,怎好自己说!“况且太太告诉过大嫂子,也要回太太的话的。”宝钗笑道:“大嫂子!我们同去说,去碰个钉子亦没有什么。天下事料不定,既有这意想不到的,恐怕还有意想不到的,也未可知。”李纨道;“我们把三姑娘,平丫头找了同去。”宝钗道:“也好。”李纨叫素云:“去请琏二奶奶同三姑娘,到四姑娘那里说话。我们都在那里。”说毕,同人园中,到栊翠庵来。  

  惜春迎着让坐,李纨道:“到这里竟是别一世界。”宝钗道:“今儿我们来替四妹妹道喜的。”惜春道:“宝姊姊说到那里去了!我有什么喜!”宝钗道:“你有合家梦想不到的大喜。”惜春道:“宝姊姊今凡那里这么高兴!”宝钗道:“你这大媒怎么不开口吓?“李纨道:“这倒不是玩话,我是奉太太的命,又是林妹妹的托,故而大家同来。”遂将“琼玉向老爷求亲,老爷同太太商量,太太叫问问你的意思”,以及宝玉所述的话,一气说了一遍,又道:“我是愚人,有一句说一句,并没有添一个字改半个字,也没有我半句在里头。姑娘意思怎么样,告诉我,我照样的回复太太去。”宝钗不等说完,笑道:“这不像做媒,倒像叙口供似的。”黛玉道:“这原是我兄弟的妄想,但念他却发于敬慕的至诚,并无一毫别念。四妹妹的高尚绝俗,我们大家都久已知道,所以大嫂子方才说话,原晓得四妹妹必不以为然。我因为你晓得我兄弟并无别念,却也是个绝俗的人,所以不得不把他的意思替他达到。”惜春默然不语。宝钗道:“四妹妹,你同林妹妹是最好的,他的话断不肯赚你的。若是别人,我断不敢恭赞一词,林妹妹说他兄弟既然如此诚求敬慕,岂是寻常世俗人才,似乎不必固执。”  

  正说着,入画报道:“三姑娘、琏二奶奶来了。”大家站起来让坐。平儿道:“我有点零碎事,耽搁了一回。那晓得走到这里,三姑娘还在我后头。”宝钗道:“今日媒人聚会,有这些人,想来不怕打断腿的了。”探春道:“你们说得怎样了?”宝钗道:“才做了个起讲哩。”平儿道:“我们多知道四姑娘立志要成佛的人,这红尘中的话,所以不敢来说。前儿太太吩咐了,我也没来。但这事不比别家,求得虔诚的很,不晓得四姑娘可肯通融?”探春道:“二哥哥要想成佛,:还是回来了。四妹妹也说他是的,二哥哥也说四妹妹不,必出家。,依我看来,。这佛不成他也罢。”惜春仍是默然。

  黛玉见他心上沉吟,面无愠色,便道:“我也同兄弟说过,四妹妹不比别人,他的意向我是深知,不是浮慕清静的人,不如还是喜姑娘罢。他说四妹妹是仙佛中人,他要奉为师贤。或者能鉴他这番诚意,若竟不能,原是无可勉强,惟有终身虚此正室,谓之命薄缘悭罢了。妹妹,你意下如何?大家都是相好姐妹,不妨说了,省得再来搅你。况你既是仙佛中人,更不必拘世俗儿女态了。”

  惜春停了一回,徐徐的说道:“我是自知命薄,生在这繁华富贵之中,又没有享受繁华富贵的福分。大凡人家所能的事,我没有一样能的。世间所争所好的事,我没有一样好的。我这个人真是无可安放,无可归束,所以只得乞怜仙佛,归人空门。若说成佛成仙,我何敢作此妄想。方才这些话,想来姊姊们不是同我玩,但我还不解琼兄弟何取于我;而忽作此想?”黛玉道:“我兄弟敬慕的意思,方才都已说了,难道妹妹还不信?别人不敢说,我这兄弟年纪虽小,却十分诚实。讲到他才分呢,不及宝哥哥。若讲情性至诚,比宝哥哥还要强些。至于识见议论、胸襟气度,却又与宝哥哥不同,别是一路。”宝钗道:“即如妹妹出阁。我听见说,琼兄弟苦苦的将田产分了一半,姐弟两个你推我让,哭了一天。这就不是寻常性情了。”黛玉道:“这是真的,我看他哭得可怜,只得依了他。“难为我那姨娘,也帮着苦苦的让。”李纨、平儿、探春齐道:“林姑娘的话,再不错的;他可以力保,四姑娘还有什么信不过!就这么定了罢。我们回太太去。”惜春道:“嫂子们想还没有吃饭?”李纨道:“真要吃饭了,你又不留客。”乎儿道:“大嫂子才做媒人,倒想诈酒吃了。”黛玉道:“都到我那里吃饭去。”说着,携了惜春道:“我帮你送客。”叫:“入画姑娘!你拿你们姑娘的碗箸去!”一同出来,到了潇湘馆。各人随意行坐,黛玉一转眼不见惜春,问翠篑道:“四姑娘呢?”翠篑道:“后面去了。”黛玉笑向宝钗道:“姊姊说的不错,这事真有几分呢。”李纨只是摇头。黛玉道:“四[姑]娘找青棠去了,我们都不要去听,让他们说话。”叫翠篑到后面,把紫鹃们都悄悄叫出来,不要惊动四姑娘。翠篑答应进去,紫鹃、翠篑几个人都陆续出来,黛玉叫传饭,问紫鹃道:?四姑娘同青棠说话不是?”紫鹃道:“四姑娘一进去,就找了棠仙,关上房门说话,一些儿声气没有。”黛玉点头。  

  李纨、探春、平儿都笑道:“我们都糊涂了,早该请棠仙说去,岂不省事!”黛玉笑道:“他如何能说!”这回子却用着他。我们说来说去,总说的是世上的话。他说几句虚无缥缈的话,只怕四姑娘倒爱听呢。。”宝钗点头道:“是的。”一回儿,摆了饭,还不见出来。黛玉道:“我们忍着饿,等他一等。”大家又说一回喜事的话。

  青棠同惜春出来,李纨道:“你们好谈,把我们都饿坏了。”于是大家吃了饭,散坐吃茶。惜春道:“嫂嫂、姊姊们才说的话,依着道理,原没有问我的理。因为我执意出家,所以老爷、太太也问起我来。我这回子爽利要说句越理的话,嫂子、姊姊们不要笑我,怪我。并不是不信嫂嫂、姊姊们的,因着这关系自己,也关系人家,恐怕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。”向黛玉道:“竟要请你们琼兄弟来,我同他当面说几句话,等他同姨娘、太太也商量商量。不要年轻冒失,一时高兴,将来彼此无量…”李纨听了,摇着头,不开口。黛玉道:“这个容易,妹妹肯同他面谈,他正要求教。况且是个小兄弟,又见过的,又怎么妨碍!。我明儿回去,就带他来。但不知妹妹要说什么,可好先说我听听。”惜春道:“明儿总是大家听见的,何必先说呢!”宝钗道:“我们来揣摹揣摹,约莫着是什么。”青棠尽着笑。惜春道:“请嫂嫂们就回老爷、太太,就请琼兄弟在太太那里,我过去就是了。”  

  宝钗想了一回,道:“这竟无从揣摹。林妹妹绝世聪明,必能猜着。”黛玉道:“这个如何猜得着!连这话我也没有料得着,那里还能猜到那个话!””惜春道:“没有别的。依林姊姊说,.琼兄弟的意思,竟是明知我是个废物,一定要;他果然如此,必是有一定的缘法。琼兄弟必定有些根基。所以我问棠仙,棠仙虽说极有根基,但这根基的深浅,同那这辈子能够成就这根基不能够,”恐怕林姊姊也不能晓得。所以必要当面一谈,也顾不得叫人家笑话。那些俗人,他就笑话我,也于我无干。”宝钗道:“人家这么敬慕你那个还笑话你呢!要之,你们这两位,也是天生一对的奇人,有一无二的。我虽猜不着你要说什么,我倒能拿稳此事必成哩。”黛玉道:“这根基的话,连我也真不懂得。”惜春站起,告辞回去。大家又称奇道怪了一回,各自散了。  

  惟宝钗拉了青棠进黛玉房中,三人促膝谈心,丫头们倒了茶,到外间伺候。黛玉问青棠道:“四姑娘同你说了些什么?”青棠道:“四姑娘告诉我少爷求亲的事。四姑娘也诧异说:“天下那里有这种人!”我说:“天下人像少爷这样,原是没有的。稍差一点的,怎说没有!”我将少爷的情形细细说了,四姑娘说:“竟是真的?”我说:“我怎敢说谎!”四姑娘还是踌躇,我道:“四姑娘,因缘固不能逃。况且彼此功力根基合则两全,离则两散,你倒不要坚持太过了。,四姑娘才说:“根基到底如何?”我说:“四姑娘要不信,何不自己问问、瞧瞧!”四姑娘说“我是最信服你的,然这事关系、大了,我竟要问问。况且传述的怕有遮掩。”我们少爷还有甚说,同四姑娘一谈,这事就完了。”宝钗道:“这话我就不大很了了。”青棠道:“四姑娘的功力已很好了,将来要大成就的呢!”黛玉道:“这也是琼玉的造化。”向宝钗道:“姊姊昨儿谈到什么时候?”宝钗道:“三更天我便倦得狠了,棠仙同莺儿又谈了一回,妹妹是透彻的了。”黛玉道:“也没有细谈。”宝钗道:“我还没有头绪哩,今儿还要请他去。”青棠道:“过一天再去罢,今儿三爷恐怕要去呢。”宝钗道:“正是,妹妹我同你说,我们相好姊妹,把那些世俗周旋的故态要一概去掉才好。你这回子新月子才几天,怎么把他推出来!今儿我们说明白了,你且满了月再说。今儿我一定要请棠仙去,等我们把话说完了,才放他哩。”黛玉道:“姊姊向来待我亲妹妹似的,我有什么世故周旋呢!不过彼此轮着说说话儿。今儿姊姊身上想来还没大好,等青棠陪姊姊就是了。至于新月子的话,真是世俗的习气,姊姊也拘这些!”宝钗道:“棠仙!我们去罢。妹妹,你还出去不出去?”黛玉道:“我们同去。”同到王夫人上房。

  王夫人道:“方才珠儿媳妇说的四姑娘的话,,真是谁都估不到。你明儿回去告诉琼哥儿,等请他会亲,顺便进采就是了。“黛玉道:“正要请太太示下。”王夫人道:“老爷说是他哥哥既不管,我们只好依他。横竖至亲常来往的,内里说话,也传不到外头去。回来我同老爷、同你几个人在这里看他们说话,家人,媳妇通叫开,省得传说。”黛玉答应着。宝钗道:“我倒要听听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们要听的,悄悄在屏后听就是了。你们早些歇歇罢,他们多叫回去了。”黛玉退出,与宝钗各自回房。  

  到已晚时,宝玉方进来说道:“今儿一日不见。”黛玉道:“今儿在柳二爷那里哩。”宝玉道:“整整吃了一天。他那里房屋倒很好,客人不多,倒不好就散;老爷都坐了半天。”黛玉道:“我们是说了一天。”宝玉道:“说什么?同那个说?”黛玉将日间的话一一告诉,宝玉道:“这连我也不懂。这好了,有些意思,大约可以望成了。几时来呢?”黛玉又告诉王夫人的话。宝玉点头,叹息一回,道:“棠仙在屋里么?”黛玉道:“你没有到宝姊姊那里去?”宝玉道:“没有。”黛玉道:“棠仙在那里哩。”宝玉道:“想是宝姊姊拉去的。”黛玉点头。宝玉道:“妹妹明儿回九,早些吃饭歇着罢。我是不吃饭了。”黛玉道:“今儿午饭吃迟…这回子还不觉饿,吃点稀饭算了罢。”叫紫鹃拿稀饭去。

  紫鹃答应,将稀饭取来。黛玉又把宝钗的说话告诉,因说,道:“宝姊姊那里倒不可大意;譬如我们一天不见,我是惦着,宝姊姊也是惦着。你到宝姊姊那里去了,我断不怪你。你到我这里来,没有到那里走走,他心上惦着你,你反不拘着他,恐怕他说是你冷落他,也显得你心上分了厚薄。要晓得,宝姊姊待你的心与我一样,只怕还要切些。此时宝姊姊见你我因缘成就,他也欣然,既不妒我,又不怨你,这是宝姊姊的好处。然我估量着,那心上必有一种不熨贴、不悔洽、说不出的情形,你不可不体贴。为什么呢?他存了个我们的情意比他深的意思,他要防我把你的,心都笼络住了。你既心向于我,必不能再向着他。将来徒有夫妻之名,究无恩爱之实。他要争又不好,不争又过不去。近又不好,远又不好。这是大难为情的。丛前宝姊姊病了,,焉知不是为此!这回子身子总不大好,究竟还是心上这些缘故。你若能体贴着他,”他更心上安了,不至再生出别的猜虑来,身子也就好了。至于我与你,还有什么说的!不但心心相印,你便偏向着宝姊妹,我也只有喜欢,断没有别的意思的。想来你也知道,我们两个心久已并成了一个心。宝姊姊现在还是独是一个心,必要把他的心拉过来在咱们一块儿,化作一个心,这才是长久的道理。你往后务必在宝姊姊身上留点神,我这里倒不必留神。我不比从前的小性儿。你若是在我身上留神,倒反生分了。古人朋友相好,尚且彼此忘形,岂有我们连“忘形”两字多够不上么?”宝玉道:“妹妹这话,真是一番苦心。宝姊姊待我原是好的,他若是疑咱们有异心,那就是他糊涂了。”黛玉道:“这原是我估量着,就果然疑咱们,也怨不得他。我们平心而论,你到底是待我好,还是待宝姊”姊好?”宝玉默然。

  黛玉道:“你既知道宝姊姊待你好,你也应该如分而偿。古人说的;得意一人是为永毕,失意一人是为永讫”,他也[好1容易才归了你,你若不一心向他,叫他[向]谁呢?你将来把我的心也要细细告诉他,”估量他也未必再疑我。能够三人一心,扶助着你,岂不是全美的事。就是将来姬妾丫头们,也就要拿实心对他,不然叫人家[怎]把真心向你?毋论十人百人,总要归并一个心才好。”宝玉叹息道:“妹妹这话,想来后妃的德行也不过如此。我先拜服了,依着妹妹留神就是。”

第十六回

  次日起来,宝玉同黛玉回门,到晚方回。见过贾政、王夫人,回到潇湘馆,不见青棠。回道:“宝二奶奶邀过去了。”黛玉更衣,喝着茶,紫鹃道:“少爷今儿得意得很,恨不得就赶着过来。这大约也是天缘,不知究竟能成就不?”黛玉道:“不是我哄他,他还没有这么得意呢!这事大约是成的了。难道当面说一番,又罢了不成!”紫鹃道:“从来没有听见这新奇的事,真是这四姑娘叫人摸不着脾气儿!”黛玉道:“今儿二爷大约在那的了,我们收拾睡罢。妹妹你陪我。”紫鹃道:“棠仙在那里呢,只怕二爷未必在那里。我看二二爷心上,一刻多离不·了姑娘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呢?”紫鹃道:“姑娘怎么同我就说玩话!我算什么呢!”说着,飞红了脸。黛玉道:“不要管他,我们且收拾睡。”紫鹃出去叫人关了门,嘱咐守夜的老婆子道:“恐怕二爷要回来,听着些。”老婆子道:“姑娘请安置,我们等一回子再关门就是了。”紫鹃伏伺黛玉安歇,自己也宽衣陪着。  

  黛玉拉紫鹃并枕道:“妹妹!你记得从前我病中,你劝我打主意,你关切我什么似的,我是当你亲妹妹,我难道不要劝你打个主意!”紫鹃道:“姑娘的恩典,我还有什么不知道!总靠着姑娘,我还打什么主意呢!”黛玉道:“青棠前儿说的,你都明白了?”紫鹃道:“有些不明白的,我又问了他,差不多都明白了。只是还没有依他用功夫,还要慢慢的找他指点哩。”黛玉道:“你晓得青棠拉你谈是为什么?”紫鹃道:“不过陪着姑娘。”黛玉道:“你难道不记得从前在扬州的话?”紫鹃道:“那不过说着玩罢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同二爷从前的情分本就好,近来你瞧二爷比从前如何?”紫鹃道:“觉得比从前更好了些。”黛玉道:“你怎么说是玩话呢!你难道还有别的主意,还是信不过我?”

  紫鹃听了,不禁呜咽道:“姑娘疼我到什么分儿!我还有什么别的念头!不过自己想着到底是个丫头,姑娘是格外的相待,二爷是一天几十遍的姊姊,这个福分已经就到极处了,还想什么呢!”黛玉也拭泪道:“妹妹你这话叫我伤心。你不比别人,我们是患难生死的姊妹,挣到这一日不是容易的。那天我原想你同青棠一块儿结了亲,又想,恐怕妹妹未必肯,人家知道似乎没有回过上头,我自己专主似的,所以就担搁下来。这回子又是一时不得便回,我是没一刻不惦着妹妹的事。不但妹妹,还有五儿、莺儿、麝月、秋纹这一辈人,都是旧时姊妹,我也惦着他。妹妹你肯照青棠的样子,便安了我的心,也慰了二爷的心。你不晓得,二爷这回子心上也急得很,他是不很露出来,我是晓得的。”紫鹃呜咽道:“姑娘这么操心,叫我那一世报答!”说着又哭了。

  黛玉道:“好妹妹!不要伤心。”紫鹃道:“姑娘的话原该遵依,但是青棠是仙人他不拘忌,我怎么敢同青棠比着呢!泵娘的恩典,自然要依着道理来,虽是个丫头,也不好叫人家笑话。姑娘只管放心,我也不敢瞒姑娘,跟姑娘一辈子,就是跟二爷一辈子。也不争这一时半刻。倒是这些旧姊妹中,·只怕有心的还不止姑娘所说的几个,他们也有耽心的,也有着急的:,都说不出来,也没有人理会。姑娘将来或者提拔几个,就是新姊妹里头,只怕也有人呢。”黛玉道:“这将来总要相个机会想法的,惟有妹妹是我最急切的。你虽安心,到底总有些避忌。假如二爷在屋里,你就不能不离开我,总觉掉下什么似的,所以同你商量。妹妹说是也是的,自然一生的大事要明公正气的好。”

  正说着,听得门上轻轻的扣着,紫鹃忙穿衣起来,一面问道:“是谁?”听得宝玉声音应道:“是我。”紫鹃道:“二爷怎么这回子回来?奶奶睡了。”宝玉轻轻的道:“不要惊动。”紫鹃开了门,道:“还没有睡着。”黛玉在床上道:“可不是!才说的,就来了。”宝玉进入幔中,揭起帐子,问道:“妹妹说什么?”黛玉道:“我同紫鹃说着活,说二爷来了你就要去了,正说,你刚来了。”宝玉道:“紫鹃姊姊!你歇着罢,不要动。”紫鹃道:“二爷歇下罢。”黛玉道:“轮你留住了他,我就服你。”宝玉道:“紫鹃姊姊!你陪着妹妹。我本是不睡的,我在外头坐着就是了。”紫鹃道:“原是二爷不回来,我才陪着姑娘的。这回子回来,自然同姑娘说着话,过天我再陪姑娘。”黛:五道:“你没有这本事留他的,我留他都留不住,我同你说……”

  紫鹃也不等宝玉宽衣,掩上门去了。黛玉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。宝玉叹息道:“这入可惜了。”黛玉道:“可惜什么?”宝玉道:“可惜是个丫头。”黛王道:“我同你都没有当他丫头,难道你还当他丫头?”宝玉道:“妹妹的心,真是仙佛的心肠了。我惟有怎么说怎么听就是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为什么不在那边歇?”宝玉道:“宝姊姊留青棠在那里,不肯留我。青棠劝着宝姊姊,宝姊姊说:“你既劝,你也住下,不许回去。”青棠说:“我同莺儿那边去。”宝姊姊又不肯。后来青棠肯了,说:“我就在这里。”宝姊姊又不肯了。说笑了一问,还是我回来了。”

  次日,黛玉、宝玉皆出门拜客,回来同到宝钗处。见宝钗丰神腴润。黛玉道:“姊姊这两天大好了。”宝钗道:“觉得好了。妹妹今儿—天怕累着了?”黛玉道:“倒也不觉得。”又道:“青棠在这里谈得高兴,不想回去了?”宝钗道:“今儿他再不肯在这里了,早就回去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也还要同他谈谈,过几天我再叫他来陪姊姊。”说着起身回房。宝玉同到潇湘馆。黛玉道:“你怎么不在那边?”宝玉道:“我换换衣服。”黛玉道:“明儿你还是要拜客的,在那边换不便当些?”宝玉道:“也好。”遂出园来,到宝钗房中。

  见宝钗已卸了妆,宽了大衣,穿着月白绣花夹小衫,银红绣花夹裤,不施脂粉,形艳丰腴。喝了口茶,道:“青棠在这里歇的?”宝钗道:“他本不睡,同他谈得倦了,我躺着,他同莺儿谈。莺儿倦了,他就坐着。有时他也躺着说话。这几天说得高兴,也没有好生睡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倒不乏?”宝钗道:“倒不觉得。他教了我个坐功,我学着觉得好。”

  次日,又出去拜了一天客,回到宝钗房中。宝钗道:“你怎么不去看你妹妹?”宝玉道:“先到姊姊这里再去。前儿因为没有到姊姊这里,妹妹说我不该。”遂将黛玉之言告诉宝钗。宝钗道:“这林妹妹用心太过了,这有什么!我们从前好姊妹,巴不得聚在一处。后来偏偏我过来了,林妹妹不在了,这回子意外的奇逢,三个人竟娶在一处,真是千古难遇的事。我这场大病,也是死而复生一般。这几天又同棠仙细谈,明白前因后果,我心上还有什么别的!不但林妹妹断不必存心,你也断不可存心。你同林妹妹夙世情深,我难道还不晓得!就是待我的情意,也同亲姊妹一般。从前本拜过我妈妈的,我也实在的爱他,他也应该晓得。要是你到林妹妹那里,不到我这里,我便怪你,那不成了这些争妍妒忌的下流人!我又何必请我妈妈去做媒哩!林妹妹说的“三个人共一个心”,这话很是。既要三个人共一个心,大家都不要存什么”心才好。你把我的心迹,也得细细的告诉你妹妹。我见面还要当面说明,往后要脱略形迹,扫除拘忌,大家得意忘言;若是尽着存心,便反生出猜嫌来了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的大贤,我也无词可赞。姊姊的话,我也定必告诉林妹妹。但林妹妹原不是存心,也不是恐怕姊姊存心,不过觉得我在那边,姊姊这边冷落了,心上惦记着似的。”。宝钗道:“往后我们都不要拘。譬如我要与你说话,我就可以找你;林妹妹要同你说话,林妹妹就可找你。或者你爱在那边你就在那边,大家坦衷直肠,这就好了。若是拘着,定要先到我这里,再到林妹妹那里,将来你再有了十个八个人,不是一夜跑到亮,还来不及哩。况且各人房里也有个便当,或是病了,或是小阿子搅着,或是心里有事不耐烦,都是常有的。要拘着了,某日在那里,某日在那里,彼此倒不方便了。譬如昨儿林妹妹说,要同着青棠说话,我就留你在这里了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这话是极,林妹妹必以为然的。”宝钗道:“好在有个棠仙是个仙人,我的心是真的是假的,他总该知道,问他就便了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这么说,我也不去看林妹妹了,我就在这里。”宝钗道:“为什么?”宝玉道:“我懒得动了,还有话同姊姊说。”

  说着,吃了晚饭,又谈起黛玉来。宝钗道:“林妹妹这人,真是个仙子。从前还觉得有些太高傲处,这回子比从前更是不同,不但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,便古[往]今来也没有此一个人同他比得哩!青棠说他根底非凡,仙姑同他是姊妹。从前是昧了前因、惹了魔障,所以觉得性情与别人不同。这时因果已明,良缘已就,故而性情和洽。他说将来有大事业,这话我就深信不疑。所以我实在真心爱他,并无虚假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的前因,他自然也说了?”宝钗道:“他虽说我,还不是恍恍惚惚的,我倒不大信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何尝不是仙子!我原说过的,姊姊只是不信。”

  宝钗道:“这棠仙真了不得!他这么本事,还只做仙姑一个婢女。这仙姑的本事,可想而知。”宝玉道:“他这前因也怪诞的很。”宝钗道:“我这几天,竟胜读十载奇书,闻所未闻,心上长了许多见识。才晓得我们平日所知所见,都是井蛙。就是圣贤所说的,解得一句半句,还是呆面子。林妹妹近来同从前绝然两样,未必不是得棠仙之力。·这人真可做个闺房师友。你的福分也实在不浅哩。”宝玉道:“我初见他,不敢开口乱说话。后来看他一样玩笑,绝不矜持,才敢同他亲近的。这个人,若眼[前]没有姊姊同妹妹,就是第一流了。”宝钗道:“林妹妹或者可以比他,我怎么能比他呢!就论相貌,难道不是绝色么!”宝玉道:“论相貌呢,怎及得姊姊!不过他有一种气韵,却也是独绝的。”宝钗笑道:“近来大家都说“林妹妹变了一个人,绝不是从前的林姑娘。只怕这林姑娘是仙人变来的,从前的林姑娘到底还是过去了。”你道这话可笑不可笑!”宝玉道:“这必定是那丫头、老妈子们说的。”

  宝钗笑着点头,又道:“我将来只怕人家也要说变了一个人呢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本没有脾气,这回还变什么?”宝钗道:“我从前也未免有太矜持胶执处,如今想来,也觉不能自然。”宝玉道:“我竟不大觉得。”宝钗道:“你不听得人家说我道学么?”宝玉道:“道学是好话,林妹妹何尝不道学呢!”宝钗道:“林妹妹纯是仙气,与我不同。”宝玉道:“从前自然不同,如今也差不多了。”宝钗道:“如今我自然赶不上他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过谦了。”宝钗道:“同棠仙一谈,才晓得道学只讲得圣贤一半的道理呢。定了这一半,反把那一半抛荒晦昧了。但凡平常的事理,拿道学去讲,原觉极有把握了。我将古来的事约略一按,这话竟是得很。所以这道学也要用的得当的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这话精当极了,依着道学,我是一个大罪人,没有一些是处。”宝钗道:“不但你,连老爷、太太没有一个是的。圣贤凡事总要求其心之所安,假如老爷、太太执着,不容你娶林妹妹,林妹妹必定终身不嫁。自己一个嫡亲的外甥女,又是老太太钟爱的,使他终老空闺,心上似乎不安。再者,太太最疼的是你,你去了,太太几乎过不去。老爷若执着不肯,你再去了,叫太太想着,心上也不安。所以老爷平日讲道学,到这时候也只得通融了。”宝玉道:“这总亏着姊姊,要是姊姊不依,老爷、太太也无法。”宝钗道:“我是依着道学也该如此,不如此,我心上也不安。”宝玉道:“我这不是总是我无可解说,惟有将来再图补报的了。”宝钗道:“你这事本用不得道学,若依着道学,不但出家不是,连同林妹妹相爱相慕也是不是的。所以说要用之得当。”宝玉道:“这是姊姊替我解嘲了!”宝钗道:“古来如这种也多,那尾生抱柱同那华山畿不必说,即如关雎之诗,朱夫子注的窈窕淑女指后妃,君子指文王。文王于后妃未至之先,寤寐求之,求之不得,至于藉寐思服、辗转反侧之忧;后妃来了,便琴瑟钟鼓之乐了!想这情形也就同后来的相思差不多,怎么圣人少年时也该如此呢!所以有人说这《诗》还是毛传郑笺讲得好,后妃求淑女如此恳切,这才是后妃的贤处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这说的益发精了。”

  次日,拜客回来,到了潇湘馆,把昨日宝钗的话一一的告诉黛玉。黛玉尚未开言,紫鹃回道:“宝二奶奶来了。”黛玉起身迎出来,携了手进入房中。青棠也来,一同坐下。宝钗向宝玉道:“我同你说的话,你说了没有?”宝玉道:“刚刚说完,姊姊就来了。”黛玉道:“姊姊从前怎么样疼我,本同亲姊妹一样。人家亲姊妹还有不和好的。我本来没有亲姊妹,就是姊姊疼我。姊姊这回子格外伪谦,我实在心里不安,并不是敢于存心。”宝钗道:“我们从此说明了,妹妹要真同我好,以后断不要拘形迹,一切事情大家开心见诚的商量。我们三个人先能一心一意,[不]但长辈亦看着喜欢,傍人不至笑话,便是后来的人,也可跟上。”青棠接口道:“姊姊说得是。我们姊姊也是如此的。不但三个心要成了一个心,三个人竟要似—个人才好哩。”黛玉道:“姊姊怎么说,我怎么听,我总跟着姊姊一辈子。但是有什么不到处,姊姊也要从直的教导。”宝钗道:“我这活难道还不从直?你这回子还有什么不到处?果然有了。自然我也要当面说的。”又笑道:“妹妹我实在爱你得很,虽不能比宝兄弟,也差不多呢。”黛玉道:“姊姊真爱我,我们底下一处歇,同床抵足,合影同枝,恐怕姊姊未必肯呢。”宝钗道:“这有什么!棠仙既说三个人要似一个人,难道一个人还有什么拘忌!”黛玉道:“这么着,今儿就请姊姊在这里歇。”宝钗道:“今儿是不好,等你满了月再说。”青棠笑道:“宝姊姊这话是真的。”宝钗向宝玉道:“你怎么一言不发?”

  宝玉正在出神,忽然听见宝钗这一问,连忙笑道:“你们说得高兴,我插不下话来。”宝钗道:“正是,我恍惚听见说你带了两个人回来,那双钏我见过了,还有一个呢,怎么总不见?藏在那里了?”宝玉道:“我回来就把他交给大嫂子。请大嫂得空带他见见太太,不知大嫂子带他见过没有。这一向忙忙碌碌,也没问大嫂子。太太也总没提起,到大嫂子那里也总没见他,连我也不知在那里。”宝钗道:“也不叫他来见见妹妹?”宝玉道:“我还没有同妹妹说过。”宝钗道:“这该罚了,怎么妹妹还不晓得!”黛玉道:“什么人?我竟不晓得。”宝玉道:“这些时那里有好好儿说话的工夫!没有说的话还多着呢,也不止这一件。”宝钗道:“你本来叫“无事忙”,这回子自然更该忙了。”

  宝玉笑着,将双钏、妙玉之事说了一遍。黛玉笑着道:“这都是意想不到的,我明儿看他去。”宝钗道:“既然如此,不如告诉大嫂子回声太太,把他派到这里来,省得在那边人多的地方,未免要大传说。”又道:“你这主意很好。”宝玉道:“明儿我问大嫂子去。我还托过大嫂子,请他告诉姊妹们,大约大嫂子也忘了。”宝钗道:“大嫂子这向忙得还了得!自然是顾不到这些了。你本该托二嫂子的。”宝玉道:“我原怕二嫂子那里人多,那时姊姊又身上不好,不然就托了姊姊了。”宝钗问黛玉道:“双钏是见过妹妹的了?”黛玉道:“在太太那里见过。我也觉得同金钏相像,都不晓有这原故。这回说起来,竟比前生更俊了。”宝钗道:“宝兄弟!我们今儿谈谈心。你心爱的丫头们,到底现在还有几个?”宝玉道:“左不过曾经伺候过的这几个人,这回子也有出去的,也有死了的。”宝钗道:“要老实说,不许拘着。我们三人才定了盟誓,你先拘着,那就同你合不来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们先捡晓得的说,我这里有一个。”宝钗道:“我那里也有一个。”黛玉道:“麝月、秋纹、五儿,这是不消说的了。”宝钗道:“还该有呢。宝兄弟还有那个?”

  宝玉笑着,宝钗道:“你这个人不似实在诚实的。你不说,还有仙人在这里呢。棠仙!你总晓得。”棠仙笑道:“人是还有几个,叫什么名,这个连我也说不出来。到了跟前,同二爷有缘无缘,我是晓得的。”宝玉道:“老太太那里的琥珀,太太那里的玉钏,还有一个四儿。”宝钗向黛玉道:“这我们实在不知道了。”黛玉道:“正要请教姊姊,我们要设个法子,把这些人成就了才好。”宝钗道:“原是要如此。妹妹你有什么主意?”黛玉道:“便是想不出个主意来。”宝钗道:“这事要找个机会,不是一下子可以做得的。我们大家留神相机行事,第一要留神,先把这几个人留下了,那怕慢点子都使得,不要冷不防又弄出别的原故来;再者,各人本人也要问问,他愿意的叫他安心,不愿意者省得我们瞎操心;再也要告诉大嫂子、二嫂子,大家帮着留神才好。妹妹你道怎么样?”黛玉道:“姊姊这说的极周到。姊姊的大才,我是断赶不上的。”宝钗道:“妹妹又客气了。”说着起身,拉着青棠道:“我们说几句话儿。”青棠笑着跟了出来。

  宝玉同黛玉附耳低低的说了一回话,黛玉笑着点头,也跟着出来。宝钗道:“妹妹不要送。”出了院门,一路说着,回到房中。宝钗叫麝月、秋纹、五儿、四儿,叫他告诉玉钏、琥珀,说新二奶奶说的:“叫你有话说。不拘几时,陆续过去。不要一块去,一个一个的去。”麝月等答应了,摸不着头脑。宝钗又道:“你们各自睡去,不要伺候。”莺儿等会意,各自掩门睡了。宝玉道:“姊姊叫他们问问,岂不近便些!又叫他到那里去做什么?”宝钗笑道:“我问他,万一他有不愿意的,你信?”宝玉道:“有什么不信!”宝钗笑道:“我不问他。”

  却说妙莲,自从同了宝玉,一路陪着闲谈,见宝玉还是从前那种温柔俊雅,心中不禁感动。又见宝玉虽一样宛转缠绵,却无一毫戏谑。自想“从前何等清高,何等睨傲,不拘何人;都不在眼里。惟有宝玉,人中仙品,我颇有意于他,他也似乎十分爱敬。奈他眷着宝、黛二人,不能专心于我,我又不能轻假词色。空存着这一缕情丝斩不断。记得那年打坐入魔,也是为日间他一语触动。可恨平空遭了恶劫,为盗所屏,自分了此残生。偏又流落天涯,不能即死。徼幸嫁了周家,原想溷过这一世,不料又遭盗劫,偏偏竟遇着了他。他此番出家回来,自然有一番乐境,但我同他回去,作何究竟!他虽设法瞒着众人,将来日久,恐怕总有人知道。就是无人说破,也是个再醮的妇人,断不能像从前的尊贵。”想到此,不觉心忙意乱起来。又转念道:“此时若不同他去,更无别路可走,或者他能念旧,待我还好,也不可知。记得宝钗情性和平,却于我不甚接洽。黛玉于我亲密,然性情又不和平。将来他便待我好,依我目前的光景,不过做一个婢妾,这两个奶奶也难伺候。”想到此又心忙意乱起来。又转念道:“且到其时,实在过不去,我还有两万银子存在这里,便自己建一个庵堂,仍旧出家恋修,也还来得及。总比在强盗手中好些。且是缘度去了,须也心安意定了。”

  及至京进入贾府,将他送到李纨处。李纨略问数语,叫素云、碧安安顿他厢房住着,也不带他见人,也不叫他当差。每日眠食之外,毫无一事。一时听见宝钗病了,宝玉召见了,做了官了,宝钗病懊了,黛玉来了,奉旨娶黛玉了,黛玉进了门了,心上更加忙乱:“也不见宝玉,也不见双钏及周瑞家的,这些人不知把我于何安放。”真是闷到万分。  

  这日正打算等李纨回房,要去求派差使,心中预备了些话。听得李纨回来,过去见了,还未开口,李纨道:“我这一晌接接连连的喜事,把人都忙得糊涂了。太太这晌也忙,所以把你竟忘了。来了这些时,还没有见过太太,今日新二奶奶问起你来,我才记起。明儿你跟我去见太太,再去见过各位奶奶、姑娘们。你是外来的客人,也不用行大礼,请个安就是了。”妙莲道:“我蒙二爷救命的大恩,见了太太,岂有不磕头叩谢的!就是奶奶、姑娘们,也要叩头的。”李纨道;“你的委曲,我们都知道了,大家没有不可怜你的。只是你这回子在这里,恐怕不惯呢。”妙莲道:“我九死—生,又蒙二爷带到府上,大奶奶又这么恩典,我还有什么委曲呢!不过一天到晚闲着,实在不过意。求奶奶不拘什么差使派一个,也好报效。”李纨道:“明儿见过太太,看太太怎么吩咐。我们再商量。”妙莲答应着出来。不知后来如何?下回分解。